《东汉演义》讲述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后,汉太子刘秀率领员云台大将兴兵伐王莽,及东汉十二帝的更替。着重讲了光武中兴的故事,奸臣暗害刘秀,光武帝二次中兴汉室。本书按照《全汉志传》、《两汉开国中兴传志》的架构来写,内容有一定的补充。
却说冯异乘马不分昼夜赶奔幽州一带,三天就到了。只见幽州一带市庭林立,人民安居乐业,处处安然,真是个偏安之地。他到了幽州地面,回思往事,心中很为难过。到了冯家桥,桥的两头有永安的兵丁把守,盘查过往行人。见冯异形迹可疑,把守桥头的兵丁把他拦住,说:“你这人跨马持枪,是干什么的?”冯异说:“我是永安王的殿下,我叫冯异,今天是回家省亲。”他刚把话说完,四五个兵丁争着往前跑。
阅者若问兵丁为什么跑了?书中暗表,那永安王彭宠对于冯异爱如亲生,他夫妻原想立冯异为嗣,承膝下之欢,彭氏宗亲有继。不料冯异长大不辞而别,彭宠遍找无着,原就着急,冯夫人又不依彭宠,说他待冯异不好,将冯异逼走了,非向他要人不可。彭宠亦不明白冯异为什么走的,真是有冤无处诉。他向部下说:“无论是谁,能知道冯异的下落,赏银百两;如有人将冯异找回,赏银千两。”故此今天冯异向守桥的兵丁说明他是冯异,那兵丁们希望得赏,就跑了好几个,飞奔幽州城中永安王府,求见永安王。彭宠不知道有什么事,吩咐叫他们到书房回话。兵丁进来一个,向彭宠叩头施礼,口称:“参见千岁,有要事回禀。”彭宠问道:“有什么事呢?”兵丁说:“我知道殿下在哪里。”彭宠大悦,立刻命人赏银百两,先给赏,后问话。“冯异在哪里呢?”兵丁说:“他回来了,已到冯家桥。”彭宠心中暗道:我这一百两银子花得多冤!叫那个兵丁快快出去,兵丁退出去。永安王彭宠立刻传谕,要召集文武议事,这且不表。
且说冯异与冯家桥的守卒说了会儿话,问明了永安王彭宠老夫妇均都健康,心中大悦,催马来到幽州。到了城中,见街市热闹繁华,商家买卖全都十分兴旺,行人往来接连不断,与他走的时候大不相同。他料着永安王驾前必有贤臣。他来到永安王府,府前下马,向门军说道:“我叫冯异,是永安王的殿下,来看望双亲,你们快去回禀。”门军不敢怠慢,赶紧往里回报,他在外边等着。工夫不大,就听府内钟鸣鼓响,又见有好些文武官员乘马来到,纷纷下马,各自进府。跟着又听见一阵钟鸣鼓响,可就不见有人来了。他等的工夫不大,不见动静,他往府内探头瞭望。忽听背后有马踏銮铃之声,他要回头看,还没有回过头去,突然觉得有人愣往他身上一撞,几乎将他撞倒,只见撞他之人走进府内。看后影儿,这人银甲白袍,八杆素缎色护背旗,白胡须。冯异料着这人不俗,按他的装束,是永安王驾前的元帅,要不然哪能有八杆护背旗?他心中有气,觉着这人不该撞他。又听背后有马踏銮铃之声,还没回头看,又被人撞了一下子,几乎撞倒。他一看这人也走进府内,看他亦是银甲白袍,五杆素缎色护背旗。冯异这个气就大了:怎么他也撞我一下子?看他这身戎装,五杆护背旗,必是个先锋。不用忙,少时再说。跟着就听府中钟鸣鼓响,又待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,就听里边传出旨来,有人喊:“千岁有旨,命冯异银安殿拜见。”冯异将马匹缰绳拴好了,这才进府。
冯异往永安王的殿上一看,有四十名甲士持戈环列,左立文臣,右列武将。见那右边银甲白袍,有八杆护背旗的人是一员老将,皱纹堆垒,一部银髯,约有六十多岁。他认识此人,是老将耿纯(二十八宿室火猪);看那银甲白袍,五杆护背旗的人亦认识,是小将耿弇。冯异将耿家父子撞他的气就消了,很是纳闷儿,不知道他们爷儿俩怎么在这里。
书中暗表,耿家父子是洪洞县的人氏,当初汉光武刘秀在长安城赶考之时,他们父子在连升客店见到了汉太子。耿家父子就表示愿助刘秀兴师讨贼,共灭王莽。又在汉兵攻打昆阳时候,与王霸、冯异共献昆阳城,之后屡立奇功。灭了王莽之后,他父子二人在潼关候旨封官,他们觉着有数十阵汗马功劳,怎么亦得有公侯之赏。不料八党奸臣潼关散将,假传圣旨,封他们典史、吏目。耿纯、耿弇不能当,也不能回家,恐怕亲朋邻里耻笑,就往河北投亲。闻人传言塞北幽州永安王彭宠颇有贤名,父子二人就投在永安王麾下当差。他们武艺亦好,又有才干,永安王甚为重用,言必听,计必从,又立了不少功劳。到了冯异搬兵的时候,耿纯已然当了元帅,耿弇已然做了先锋。
冯异看见他们父子,真是久旱逢甘雨,他乡遇故知。当时不能向他们行礼,冲着永安王跪倒,口称:“不孝孩儿冯异拜见父王千岁,在千岁面前领罪。”永安王彭宠早听耿纯说过冯异的事儿,他的经历全都在心里,明知故问说:“冯异,你这是从哪里来呢?”冯异说:“孩儿自从当年走了,就投奔富春山拜隐士严子陵为师。蒙师荐我给汉太子当差,五年战场立了大功。故主刘秀将天下让与更始皇帝,奸臣蒙君舞弊,假传圣旨,封我典史,身不能受职,亦无颜回里,在外漂流十数年。如今河中府大枪王刘庭、小枪王刘林勾串十几路反王作乱,要推倒更始皇帝,夺大汉的天下。逍遥王刘秀奉旨巡视河北,被枪王困在台城。那枪王的元帅梁林打死恩师朱文华,我盟兄姚期身染重病,里无粮饷,外无救兵,我奉逍遥王刘秀之命前来求救。现有书信在此,请父王千岁过目。”说着,他将书信取出来,双手一举。永安王命人呈在案上,打开书信观看。冯异问道:“父王千岁能不能发兵搭救逍遥王?”永安王彭宠说:“冯异,自你走后,你姑母想念于你,时常悲痛,伤感了十数年。好容易将你盼望回来,你不去看望于她,难道你只为逍遥王活着吗?”冯异听了这几句话,认为永安王责备得很对,自己不该先说公事,先叫他们老夫妻心中快慰才是道理。他忙道:“儿这就去看望我姑母。”说着,他站起身形,往府里而去。
府中早有人去禀报他姑母了。冯异来到上房门前,冲着屋内叫道:“姑母,不孝孩儿冯异回家来了。”屋内的冯氏王妃忙道:“孩儿,你快进来。”仆妇们一挑帘子,冯异走到了屋中,冲他姑母跪倒叩头。冯氏见他的面貌与走的时候大不相同,离别之苦,回想往事,不由一阵难过,二目落泪。娘儿俩放声大哭,仆妇、丫环们亦都掉了眼泪。冯氏问道:“我儿这些年都往哪里去了?”冯异将他以往的事情一股脑儿说明。冯氏听着他在外边身入正道,未曾胡为,心中还踏实点儿,然后问他道:“你可曾见了你姑父吗?”冯异说:“还没有见着。”冯氏说:“你还是先去看他,免得他挑你的不是。”冯异说:“我去见他老人家。”冯氏说:“好孩子,你要见了他的时候,他要说你几句,念他待你十数年养育之恩,你就别难受了。”冯异说:“孩儿遵命。”冯氏说:“你去见他,我叫人预备酒筵,今天全家老幼庆贺团圆。”冯异由上房退出来,他自己知道这是脱身之计,从此一走,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他姑母,心中一阵难过,二目落泪。他哭着哭着,将心一横,一跺脚,暗道:我是先公后私,先忠后孝,忠孝不能两全。主公被困在台城,盟兄亦病在台城,都指望我救他们,赶紧去见永安王,请发救兵要紧。
冯异走奔银安殿,见了耿纯,赶紧跪倒叩头,说:“耿二哥,你老一向可好?小弟冯异大礼参拜。”老将耿纯用手往起一搀,说:“贤弟何必行此大礼。”小将耿弇过来,冲冯异跪倒叩头,口称:“小侄耿弇拜见叔父。”冯异用手往起相搀。耿纯说:“贤弟,你这是从台城来吗?”冯异说:“正是。”耿纯说:“你怎么又保了逍遥王呢?”冯异说:“逍遥王有难,我尽忠心,应当救驾呀。”耿纯说:“逍遥王为人只可同患难,不能共享荣华,我劝你勿用管他。”冯异说:“兄长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故主逍遥王灭了王莽之后,在更始皇帝驾前保我们云台将都是侯爵,二哥是东光侯,我侄是好峙侯,小弟是武津侯。那八党奸臣朱鲔、胡殷假传圣旨,潼关散将,封我们典史吏目,我们云台众将散去,逍遥王势力已孤。八党奸臣要将逍遥王害死,他们好与更始皇帝坐享太平天下。如今我们不应当怨恨逍遥王,咱们都中了奸臣之计,逍遥王尚有不白之冤。”他向耿家父子替刘秀辩白冤屈,耿家父子甚不满意。
冯异向永安王问道:“父王千岁,你老人家可看过了那逍遥王求救的书信吗?”永安王彭宠说:“看过了。”冯异说:“你老人家几时发兵呢?”永安王说:“孤这里还有一封请书,你拿去观看。”冯异接过来一看,这封书信是大枪王刘庭、小枪王刘林、白汉王刘洪约请各路反王会兵河中府的请书。他将书看罢,就听永安王彭宠说:“这是大枪王的请书。孤若贪图利益,就带领人马往河中府与枪王会兵,共灭更始皇帝,平分大汉的疆土。孤见枪王请书,并不发兵,就是看破了枪王的用意不正,孤不能受他利用,亦不能和逍遥王刘秀为仇。此时刘秀是否国之贤王,枪王是否忠于汉刘,还不敢定。他们大汉的宗亲不和,同室操戈,我是中立不偏,亦不帮助枪王,亦不帮助逍遥王,听他们自便。”冯异听罢,说:“父王言之差矣。逍遥王灭王莽,为国除奸,为民除害,恢复汉室天下,将天下让与更始皇帝。他是国家的贤王,智愚皆知,何必再看?枪王亦是大汉宗亲,王莽篡国之时,他不出兵;如今他又出兵,要灭更始,迫逍遥王,谁亦能看出枪王不忠于汉室,争同宗的江山,是为不义。”永安王彭宠说:“冯异,你不用向孤解释,孤早知道逍遥王是仁德之主。你得知晓,办大事不能冒失,必须度德量力,能办则办。孤有兵十万,将不足百员;如今众反王兵有数十万,将有数百员。孤若发兵,亦是众寡不敌,况且一路人马要战十几路兵将,单军斗大敌,孤军深入,亦犯兵家所忌,出兵亦救不了刘秀。倘若众反王迁怒于孤,幽州亦有被众反王瓜分之忧。”冯异说:“父王是这样料事,据我看不是这样。你老人家若能发兵,台城里困着有邓禹,他是帅才,只要幽州兵到了台城,他就能由台城闯重围出来,调动兵将破反王的数十万强暴之众。”永安王彭宠说:“邓禹之才,孤已尽知。昔日汉兵被困昆阳两年有余,他亦没有解围之计,难道他愚于前智于后吗?”
当下他二人争执不决,冯异是不住地看那耿纯、耿弇,心中是愿意他父子在永安王驾前美言一二,帮助自己劝永安王发兵。不料那耿家父子不惟不帮助他,反倒冲他冷笑不止。
冯异这气就压不住了,向耿纯问道:“耿二哥为何冷笑?”耿纯说:“我笑的就是你。”冯异说:“笑我何来?”耿纯说:“我笑你太愚,不达时务。”冯异说:“我怎么太愚,我怎么不达时务?”耿纯说:“当初你扶保刘秀,睡卧马鞍鞒,渴饮刀头血,出生入死,有十大汗马功劳。灭莽之后,你有恢复汉室,开疆展土,定鼎之功,应有公侯之赏。谁想逍遥王薄待功臣,你没做汉室的官儿。那逍遥王为人只能同患难,不可同富贵。如今他有了大难,我们正应当袖手旁观,你怎么又扶保于他?他已失人心,无可挽救。你白辛苦了五年,也没得着大汉的好处,已然白受累了。如今永安王千岁已然年岁高迈,又乏嗣无后,你何不在这里坐享太平富贵?日后这永安王的事业岂不是你的?你放着这大事业不要,为刘秀奔走,岂不愚,岂不叫人可笑?”冯异听他所说,气往上撞,说:“耿纯,当初你我结拜之时,我认为你是忠义之人,不料你是这样心肠。早知道你是这样之人,我就不与你结拜。”他说到这里,又向永安王说:“你老人家发兵不发呢?”永安王说:“不发兵。”冯异说:“你老人家既是不发兵,我就走了。”他说罢,转身形往外就走,并无一人阻挡。他气昂昂走出门外,解开了马的丝缰,认镫扳鞍上了马,往回便走,眨眼之间出了幽州。
他临来的时候是何等的高兴,料着到了幽州准能够搬来了人马,不料到了这里,如同一桶冷水浇在头上,凉了半身。他见事情不成,又烦恼,又着急,不知不觉这马走错了路,他亦忘了渴啦,亦忘了饿啦。马往前行,走到天光黑了,星斗已然出全,忽见前边有座大山阻住了去路。山上有些树木。冯异觉着没搬来救兵,没面目回转台城,亦不愿回归幽州,要在这里自尽。冯异将马勒住,下了马,将马往树上一拴,由身上解下一根丝銮带,在地上寻着一块石头,往丝绦的穗子上一系,抡起多高来,搭在树杈上,石头往下一坠。冯异又将石头解下来,用手将两头的穗子一系,系了个麻花扣儿。
冯异要自缢了,眼望幽州,自言自语道:“姑父、姑母,你们恩养我冯异,不过是指望我膝下尽孝,二老要到百年之后,我披麻戴孝,顶丧架灵,将你老夫妻送入黄泉。不料天不趁人之愿,功名不能如意,忠亦未尽,孝亦未尽,我无面目见天下人,但愿自尽一死。我今生今世不能报答养育之恩,到了来生来世再行报答。”说着,他冲正北跪倒,叩了六个头。然后站起来,又向台城说道:“逍遥王千岁,姚期、邓禹二位盟兄,我冯异实指望在幽州搬取人马,解台城之围,搭救你们出城。不料没搬了救兵,我无面目回归台城,无面目见你们君臣。我冯异在此一死,算是对君尽了忠,盟兄弟我尽了义。”说着,跪倒在地,冲着台城叩了三个头。然后将身站起,他仰天而叹,大叫:“苍天哪苍天,都说天无绝人之路,我冯异怎么身逢绝地?难道皇天不宥我的苦心吗?”他在山下大声疾呼,然后到了那套儿旁边,双手一揪,他要自尽了。
突然冯异听那山上头呕呕呕了几声,听着好像鬼叫,不由得头发发直,抬头往上一看,就听山上嚷道:“要上吊,上这边来吊,我这里二年多就搭替死鬼。”冯异这个气就大了,他暗自说道:都说人有十年旺,神鬼不敢谤。我要死了,真就有鬼,不管他,我还是上吊。他将要入套儿,忽听那边的山上也呕呕呕直叫。他仰头一看,又听那边山上嚷道:“要上吊,这里来,我这里拉当年替死鬼。”冯异不由得气往上撞,说:“我活这么大的年岁,没见过鬼,我到上边看看这鬼是什么样子。”他想到这里,先不上吊,迈步走上山去。到了山上,他叫道:“鬼在哪里,鬼在哪里?”叫了两声,鬼不答言。冯异自言自语道:“这鬼是聚而成形,散而成气,哪能见人?”他正然自语,忽听背后噗哧、噗哧,有人笑了两声,吓了他一跳。冯异扭转身躯,回头一看,见有两个人,借着星斗月色光华看得很真。
冯异见这两个人长得俱都不俗。一个身高丈二,虎背熊腰,面如银盆,剑眉虎目,鼻直口方,三山得配,五岳相匀,一部花白胡须洒满前胸,脸上一团正气,精神百倍。头戴一顶翠蓝缎色鸭尾巾,脑门上打着象鼻疙瘩,上身穿宝蓝缎色短箭袖帮身小袄,蓝绒绳勒着十字袢,腰中系着一把掌宽五彩丝鸾带,下身穿着宝蓝绸子中衣,足下青缎靴子,肋下佩带一口宝剑。那个人长得比这人稍微矮些,头大项肥,膀大三停,胸宽背厚,大脑袋,胖得了不得,面如紫玉,浓眉大眼,狮鼻阔口,一部银髯洒满前胸。头戴一顶淡黄缎色鸭尾巾,脑门上打着象鼻疙瘩,上身穿着淡黄缎色短箭袖帮身小袄,黄绒绳勒着十字袢,腰中系着五彩丝鸾带,下身穿红绸子中衣,足下青缎靴子,肋下佩带一口宝剑。冯异仔细一看,惊喜非常。那身高丈二、花白胡须的是银戟太岁雪天王贾复,那个胖子是臧宫。这正是:久旱逢甘雨,他乡遇故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