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东汉演义》讲述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后,汉太子刘秀率领员云台大将兴兵伐王莽,及东汉十二帝的更替。着重讲了光武中兴的故事,奸臣暗害刘秀,光武帝二次中兴汉室。本书按照《全汉志传》、《两汉开国中兴传志》的架构来写,内容有一定的补充。
刘秀回营暂且不表。却说姚期、邳彤回至屋中,老太太把军营中的十七条禁令五十四斩,一一说给邳彤,他很是感激姚母的。当日母子留邳彤用完晚饭,姚母才打发邳彤回店。
却说邳彤乘马由鬼神庄往回遘奔,想要打店小二殷二一顿。来至店门首,店小二出来接马,邳彤一看不是殷二,问道:“殷二哪里去了?”店家说:“他媳妇要养孩子,家中无人伺候他媳妇,他告假回家去了。”邳彤说:“这个巧劲儿,大概是这小子躲啦。”邳彤亦不好追究此事,在店中又住了一夜。次日早晨起来,盥洗完毕,算还店钱,把行囊驮在马上,从店内起程,遘奔刘秀大营。
一路上无事。这天亦就在辰时光景,远远地望见一座大营,遍插红旗,旗上白光黑字,当中是“汉”字,料是汉营。邳彤催马来至营门,下了坐骑。营门小校不认识邳彤,问他:“你是干什么的?”邳彤说:“俺叫邳彤,与汉太子千岁有约,前来投军,望求给我通禀一声。”营门小校哪敢稍停,往里回禀。此时元帅正然升帐办公,里面传出令来,命邳彤中军帐拜见。邳彤拉着马走进营门,穿营而过,走进辕门,望见中军宝帐,一干诸战将,盔明甲亮,两旁侍立。四十八名站帐军,各持鞭板锁棍,排班站立。二十四名绑缚手,腰掖绳索,雄赳赳,气昂昂,好不威严。刀斧手红绸子包头,挺胸凸肚,拧眉立目,各擎杀人刀斧。帅案旁边坐着刘秀。邳彤看帐中将士儿郎人才济济,看那元帅邓禹金甲绿袍,不怒而威,令人可怕。邳彤把马撒手,走进中军帐,冲着元帅跪倒,口称:“邳彤前来投军,望求元帅收留录用。”邓禹听刘秀回营说明,姚期不能前来,让表弟邳彤替他,前来会战武状元岑彭。即至邳彤进帐,见他脸上一团正气,身体雄壮,暗暗欢悦,吩咐:“将军免礼,暂且留在帐下当差,以中军战将补用,待你立了功劳之后,再为实授官爵。”邳彤磕头谢恩,又给刘秀施礼,然后往旁边一站。
忽听营外一阵鼓炮之声,呐喊叫战。营门小校进帐跪倒禀道:“禀元帅,岑彭率兵前来叫战。”大帅一挥手,营门小校退出帐去。邳彤向元帅自告奋勇,道:“俺邳彤愿往阵前会战岑彭。”大帅说:“既是将军愿往阵前迎敌,会战岑彭,本帅去到阵前与你观敌瞭阵。”邓大帅下令:“点兵三千,营门外会战。”邳彤有人伺候着,顶盔贯甲,罩袍束带,拴扎什物,收拾利落。刘秀、邓禹等人,君臣将帅中军帐前一齐上马,三千大兵齐毕,火工司触火点炮。头声炮响,营门开放;二声炮响,大队人马冲出大营;三声炮响,齐催坐马,各抖丝缰。离着岑彭大军且近了,炮声一响,两杆绿缎门旗开处,三千大兵如同二龙出水式冲势,列开阵式,一干诸将压住了左右阵脚。邓禹在帅纛旗下,怀抱令旗,压住了全军大队;刘秀在闹龙纛旗之下,勒马停蹄。
邳彤在军中往对面观看,见莽军遍打黄旗,当中挑着一杆素缎色大纛旗,红火焰儿,红绸子飘带,白光黑字,是“棘阳关守将”一行小字,当中斗大的“岑”字。大纛旗下,一员大将银甲素袍,跨马持刀,往这边观看。忽见他一催坐骑,直临疆场,高声喊喝:“汉兵汉将听真,今有岑彭在此,有不惧死者速来纳命!”邳彤还以为岑彭是个项长三头将,肩生六臂人,即至看见他本人,原是个少年的武将,长得白面书生一般。岑彭正然叫战,忽见汉兵队内一骑马奔走如飞,直奔自己而来,到了马前站住。只见他:
头戴一顶紫金狮子盔,镶宝石,碧玉佩,金抹额,龙一对。一朵红绒在顶门上颤巍巍,有一颗明珠放光辉。勒颔带,颈下围,包耳护项紧相随。紫金甲,龙鳞配,烈焰袍,衬在内,绣立蟒,花儿翠,闹闹哄哄翻海水。四杆旗护住背,护心宝镜放光辉。昆吾剑,悬在肋,两扇征裙烈焰飞。虎头靴,云跟坠,紫金镫,正一对。坐下马,红又肥,高八尺,蹄至背,长丈二,头至尾,铁铧梁,新鞦辔,踏遍山河如秋水。红脸面,真有威,二虎目,八字眉;准头丰,双腮配,短黑髯,比墨黑。盘龙枪,擎手内,抖一抖,寒光散,拧一拧,颤巍巍。任你三头六臂将,马前难以走三回。二十八宿翼火蛇,万马军中第一魁。
岑彭见邳彤威风凛凛,杀气腾腾,与众不同,料着定是劲敌,向他问道:“来将通名。”邳彤说:“爷姓邳名彤字天彩,你有何德何能,如此逞强,藐视我营无人。今天你我二人决一胜负,见个高低。”说着把枪一拧,枪尖儿突突一抖,枪缨都颤圆了,扎奔岑彭哽嗓咽喉。岑彭用刀招架,二马盘旋,冲杀一处。邳彤把他的三十四手金枪,施展开了,神出鬼入,似条金龙一般,好不厉害。有赞为证:
一扎眉攒二扎喉,三扎肩肘四钩头,五扎六肋七双腿,八九十霸王闯营。报晓金鸡乱点,一滑里三圈,一滑外三圈,狸猫三捕鼠,梨花乱摆头。
岑彭见邳彤这条大枪,一枪紧似一枪,一枪快似一枪,招招进逼。岑彭亦把平生所能施展出来,这口大刀见招破招,见式破式,上下翻飞。两人如同走马灯一般杀在一处,两匹马八个马蹄儿荡得土气翻飞。两军人马各自擂鼓助威,兵丁摇旗呐喊。二人战了十几个回合,不见胜败,棋逢对手,将遇良才。两人越杀越勇,精神倍长,各不相让,汉兵汉将个个佩服邳彤。二人动着手,邳彤心中暗想:岑彭刀马纯熟,不易取胜。圈马之际,邳彤暗取单鞭,将挽手套在腕儿上,大枪换把,左手在后,右手在前,直奔岑彭。岑彭见他使的是右手枪,忽换左手,可就留上神啦,用了个“乌龙摆尾”的招数,要破他的大枪。说时迟,那时快,邳彤枪尖儿还没有够着岑彭嗓子,被他用刀杆磕开,二马错镫,枪杆一调,枪尖儿扎奔肋下,岑彭用刀使了个“海底捞月”的招数,破他这枪。忽见邳彤的右手一抡,一支单鞭打奔右肩膀。岑彭招架不及了,右脚往里一带镫,用左腿的磕膝盖一顶马的前肩膀儿,那马一甩屁股,岑彭连人带马便是横着啦。邳彤这手功夫叫“左搭袖”,暗含着是枪里夹鞭,十回用上十回成功。岑彭闪开了,这一鞭便打在他的四杆护背旗上,啪嚓一声,全给打断了,旗子亦都掉下来啦。岑彭心惊不止,往回就败。
邳彤哪里肯放,催马便追。岑彭把大刀交与左手,伸右手从镖囊里掏出一支镖来也交与左手,取出一支镖来用嘴咬着,然后又取出一支镖来。他叫三手将军,就是这三支镖如同连珠似的打了出去,让你躲一不能躲二,躲二躲不了三。说时迟,那时快,抖手一镖打奔邳彤。这镖好不厉害,通身是块铁,铁里又加钢,分量八两重,七寸五分长。打在人身上,穿袍能透甲,不死亦带伤。邳彤人急马快,正在急赶间,忽见岑彭镖到,在马上一歪身儿,这马上的功夫叫“卧云式”,嗖的一声,镖从耳边过去,马可还跑着呢。邳彤一正身儿,二支镖又到了,离着哽嗓相差不到几寸啦,邳彤往马屁股上一躺,这是马上贴身的功夫,嗖的一声,二支镖从脸上就过去了。邳彤往起一直腰儿,可了不得,三支镖到了,正打在右肩的膀窝子上,噗哧一声,痛得邳彤几乎坠马,圈马往回就跑,败回阵中。岑彭回头向兵将喊嚷一声:“杀!”三千莽军乘势冲杀过来。邓禹、刘秀跟将士儿郎正然佩服邳彤这枪里夹鞭,忽见三镖打中邳彤,败下阵来。大帅令旗一指,大队冲杀过去。大帅明知道,打上这仗不利,为救邳彤可就不管胜败啦。真是战以气胜,汉兵抵敌不住,败将下来。岑彭追杀一阵,打着得胜鼓,唱着得胜歌,回归棘阳关了。
且说汉兵败回大营,查点兵将,又损伤一百数十余人,军医赶紧给邳彤治这一镖之伤。大帅升帐办理军务事,发放军情,然后刘秀、邓禹亲至邳彤的寝帐来看望他。君臣见他的肩膀红肿起来,虽然没有什么妨碍,一时恐怕好不了的。君臣很是着急,好言安慰,叫他安心养伤。然后君臣退归寝帐歇息。夜间巡更走筹,刁斗传声,巡营瞭哨,严防敌人前来偷营劫寨。一夜无书。
次日天明,辰时之后,营外炮声隆隆,岑彭率兵来至,又在营前列队叫战。汉兵营门紧闭,土垒之上,刀箭手抽出小梢弓翎枝箭准备守营。小校进帐回禀,邓大帅想着,除了邳彤之外,无人能敌得住他,出战亦难取胜,吩咐勿用理他。岑彭天天必来叫战,连着数日,邳彤的伤痕亦不见好。刘秀着急,坐卧不安,唯恐怕耽误日期,把粮饷耗尽。吃完了晚饭,天尚未黑,刘秀在寝帐之中与邓禹商量有无办法,邓禹说:“岑彭是个智勇双全的武将,胜他无计,不如千岁再往鬼神庄去请姚期。”刘秀沉思不语,心里真不愿意再去找姚期,可是别无方法,百般无奈,只可如此。于是君臣二人商议妥当,刘秀还是穿着便服,带那四个亲随,前往鬼神庄二请姚期。
书以简单为妙。刘秀带着四个王官,二更以后乘马出离后营门,遘奔鬼神庄,二请姚皇兄。路途之上,人急马快,不敢耽搁。这天来至禹王祠,天光亦不过巳时左右。顺禹王祠往北二三里,眨眼便到了。进了鬼神庄,来到姚期的家门前,刘秀下马,一名王官接过马去。刘秀向四处望了望,并无一人,便上前叩门,道:“姚皇兄,姚皇兄,刘秀特来拜见。”刘秀在外面这一叫门不要紧,可把姚期吓坏了。原来邳彤走后,姚期就问他娘:“刘秀还来不来?”姚母说:“亦许来,亦许不来。”姚期问:“怎么啦?”老太太说:“邳彤要是在阵前胜了岑彭,刘秀用你不着,自然就不来了。”姚期点了点头。老太太说:“倘若邳彤到了棘阳关,败在岑彭之手,或是死在他手,刘秀免不得再来找你。”姚期听他娘说得有理,忙道:“邳彤可别输了,他要输了,还是麻烦我呀。”所以,姚期每日在家里便祷告:“邳彤,打了胜仗吧。”怕他输了,他就真输了。刘秀在外面一叫门,姚期可就急了,料着邳彤是凶多吉少,赶紧从里院跑出来。一看门前站着的人,果然是刘秀,没得施礼,就忙着问道:“千岁,邳彤是死在岑彭刀下,还是输了呢?”刘秀说:“姚皇兄,邳彤没死,请你放心。”姚期听着邳彤没死,心中略为安然些,赶紧给刘秀施礼,遂让了进来。
君臣在外院的屋内落了座,刘秀遂把邳彤在两军阵前被岑彭用镖打伤了的事情说明,然后又说道:“姚皇兄,孤一者是来给你送个信儿,叫你放心;二者是来找你。姚皇兄,我军中的战将无人能敌得住岑彭,要等邳彤把伤养好,耗费粮饷,实在支持不住,还是求姚皇兄助我一膀之力。到了阵前一战,只要胜了岑彭,孤的兵将能够过了棘阳关,就叫你回家侍奉老母,你看如何?”姚期听刘秀所说,双眉紧皱,面带难色,说:“千岁,非是我姚期难求,论理我正应当身入汉营,给国家出力效劳,只是我上无一兄,下无一弟,无人养亲,我娘那么大的年岁还能活得了几年?我是伺候她老人家一天少一天。我这个年岁将来准能够给国家出力,尽忠则日长,尽孝则日短。对不住千岁,有老母在堂,不敢以身相许,将来我娘百年之后,不用千岁找我,我自己就能入营当差。”刘秀听姚期所说,不好再难为于他,自己这回是白来,请不了姚期,还是打不过岑彭啊。哎呀,这事儿可怎么办哪?急得刘秀低头不语,暗打算盘。
姚期见刘秀急得这样,心下不忍,向刘秀说道:“千岁,我姚期此时虽不能前往,亦不能叫千岁往返徒劳。”刘秀问道:“姚皇兄,你还有什么方法吗?”姚期说:“我指给千岁一条明路,请千岁前往,管保能够请出一位武艺高强、百战百胜的大将来。”刘秀惊问道:“姚皇兄,哪里有这样的英雄啊?”姚期说:“千岁可曾听人说过,夷丘山有座新市平林寨么?”刘秀说:“我听见人说过,夷丘山几位山寨的英雄,绿林中的好汉,曾把王莽的兵将打败了三次。”姚期说:“就是那座夷丘山,山中有九位寨主,前八位是朱鲔、胡殷、何仁、何义、陈本、曹宣、王凤、王匡,他们八个人我不认识。我认识的是他们的九寨主,九寨主姓王名伦字纲常。那九寨主王伦,与我姚期是八拜之交,情如手足,他惯使一条点钢枪,有万夫不当之勇。他最好交友,是有义气的。千岁可以去到夷丘山找他,叫他替我去战岑彭。”刘秀问道:“我去找他,准能应允吗?”姚期说:“千岁只管去找他,绝不叫他白去。他如若不去,那我不能叫千岁白辛苦。”刘秀说:“既然如此,请姚皇兄给我写上一封书信,以便前往。”姚期说:“千岁,何必写信哪,只要千岁见着他,说是俺姚期叫千岁去的,管保他一定下山。”刘秀说:“那么就不写了。”姚期说:“千岁要去可得留神,那夷丘山的八个寨主可不是好人。如今王莽有旨,拿住千岁,千金之赏,封万户侯。倘若不留神,这八个人可没有准儿,碰巧了就许拿千岁换了官做。千岁要是到了夷丘山,先见王伦可就不怕了;如若见不着王伦的时候,万万不可露出真名实姓,以防不测。”刘秀说:“既是如此,孤自小心留神就是了。”姚期说:“千岁有事在身,我亦不留你用饭,就请速往。”刘秀立刻告辞。姚期把刘秀送出门来,刘秀与亲随人等上了坐骑。姚期向刘秀抱拳拱手,说声:“前途保重。”刘秀说:“皇兄请回吧。”二人作别。
刘秀催马离了鬼神庄,取路遘奔夷丘山,晓行夜宿,饥餐渴饮,走了两日。这天亦就在辰时,走在一股大道上。刘秀与四个王官,见这大道上过往行人,往来客商,接连不断,料着前面必有个大镇市。刘秀说:“咱们在前面用完早饭,再打听夷丘山离此多远。”四个王官用手往前边一指,说:“千岁,你看那山不是夷丘山么?”刘秀抬头一看,远远的有座高山,山前有好大一片房子,足有二里地方圆,料着山前这片房子不是村庄,便是个镇市。霎时间来至且近,见这个地方是个大镇市,街上的铺户一家挨一家,热闹非常。四个王官说:“这座山就许是夷丘山。”刘秀说:“不能。你们想想,山上要有占山的大王,山下焉能有买卖铺户?”说着话,五匹马走进镇内,见镇内有座大头牌,上有二字,是“新市”。刘秀催马走至北头,正到这座山下,见山口有块立峰石,石上錾着三个大字,用朱砂油漆写的,看着很是清楚,正是心中所想的夷丘山。刘秀勒住坐骑,见从山口内出来一个打柴的樵夫,肩担柴挑,腰掖板斧,正往外走。刘秀下马,王官接过坐骑。刘秀把打柴的樵夫拦住,道:“樵夫哥请了。俺跟你打听打听,这是夷丘山么?”这樵夫把柴担放下,说:“不错,这是夷丘山。”刘秀说:“有座新市平林寨,你可知道么?”樵夫说:“就在这座山内。”刘秀说声:“多多承教。”那樵夫挑起柴担,往镇内去卖。刘秀命四个王官在山前等候。
刘秀自己一人进了山口,往四下里观看,见这山外是合抱式,里面的后山有股小路,曲曲弯弯一直盘到山岭之上。那山上森林茂盛,树阴深处隐着一道木栅,可是奇怪,这山很大,并无一人。刘秀看那前山的后坡根下,堆着有二十几堆滚木,滚木旁边又堆着大小石堆,大约着山寨里用这些东西守山用的。刘秀觉得鞍马之劳,身上累得难受,找了一棵大树,坐在树下歇息。他心中思忖:这九寨主王伦在这山里没有,不得而知。姚期所言不可不信。我在这山里等会儿,若有喽兵出来之时,可以向他们探问。
在思忖之际,忽然一阵怪风,吹动树木,那树梢儿直摆,这风来得很怪,腥气难闻。风过之后有个野兽,一声吼叫,如同地动山摇。刘秀回头一望,见背后来了一只猛虎,好不怕人,把刘秀吓得毛骨悚然。那猛虎如同小驴相似,直奔刘秀而来。刘秀往树后一躲,隐着身形,那老虎把口一张,尾巴摇动,不住地往各处观看。刘秀要想爬上树去躲避躲避,偏是浑身发颤,四肢无力,竟自动转不得,心里突突直跳,跳个不止。常言道:人无害虎心,虎有伤人意。虎为兽中王,恶虎入山百兽皆惊,何况是人哪!刘秀在树后探头看那猛虎,摇头摆尾,甚是厉害。有赞为证:
头大耳小尾巴摇,周身上下锦毛梢。牙似钢锯爪似刀,常在山中逞雄豪。行人见他胆丧,樵夫望见魂销。忠臣孝子他不咬,奸臣贼子命难逃。
刘秀正然着急,忽听有人喊嚷:“孽畜,休要伤人!”这一嗓子,亚赛半悬空中打个霹雳相似。刘秀顺声音一看,见从山口外边来了一人,身体雄壮异常。身高约有一丈,头大项短,膀大三停,穿青挂皂,壮士打扮。头上戴着一顶六棱壮帽,顶门上勒着茨菰叶,上身穿皂青缎色短箭袖,青绒绳勒着十字袢,腰中系着一把掌宽丝鸾带,足下两只薄底儿兜跟窄靿快靴。往脸上一看,黑如锅底,黑中透亮,两道扫帚眉,一双怪眼,狮子鼻,高颧骨,大嘴岔,短钢髯在腮边扎里扎煞,压耳毫毛倒竖,犹如抓笔相似。那两只眼睛好似一对小棒槌,努于眶外。吓得刘秀有心叫他,不叫他去奔老虎,叫他赶紧躲躲。谁想心里有话,如同嗓子横着东西一样,竟会说不出话来。
这个人大踏步直奔老虎而去。那老虎正然寻食寻不着,看他来了,一伏身,把浑身的劲儿使足了,噌的一声,扑奔那人,俗话叫“恶虎扑食”。说时迟,那时快,老虎将要扑到那人身上,那人往右一闪,老虎扑空了,两只前爪刚一着地,跟着就一调屁股,摇尾就抽。原来老虎这个东西,就仗着这三样功夫:一扑二打三摇尾。一扑就是恶虎扑食,不拘是什么走兽,只要叫它扑在底下,休想逃生;扑不着,跟着用后腿的胯骨就打,到了把式里有这么一手儿功夫,叫胯打;胯打不着,用尾巴就抽,抽到人身就得一溜滚儿。当下这老虎用胯打这人,被这人飞起一脚,正踢在老虎的小肚子上。老虎痛得一声吼叫,跳出多老远去。打虎的壮士又追奔老虎而去。这老虎又往这壮士身上扑去,壮士往右一闪,猛虎扑空。这壮士眼疾手快,伸左手抓住老虎的一条后腿,右手将尾巴抓住,用力往起一举,脚底下转开了步儿,把老虎抡得两只前爪离了地了。壮士有心把老虎摔死,怎奈老虎身大力雄,挣扎得壮士抡不出去,又不敢将它撒手,抓着猛虎抡起来,直打转儿。倒是人为万物之灵,壮士一眼看见旁边有块立石,抡着老虎往那石上撞去。老虎脑袋撞在石头上,把老虎撞得闷死过去。壮士将猛虎撒手,扑通一声,摔在地上。壮士伸手拾起个小块儿石头,左手抓住虎耳,右手用尖石,照那虎的两眼噗哧噗哧地乱杵。眨眼之间,两只虎眼被他杵瞎。那老虎缓醒过来,痛得咆哮如雷,两只前爪挠头不止。这壮士此时正好跟老虎作耍,左一拳,右一脚,向瞎虎打个不止。刘秀见壮士有此神力,心中暗道:我刘秀若把这人请走,同至我营,何愁不胜岑彭?岑彭,尔纵有虎豹之勇,我有打虎壮士,亦叫你丧命军前。刘秀心中思忖之际,那壮士纵身高起一丈有余,用两脚踢那老虎的肋,踢了五六下儿,把虎肋踢折,血流满地。壮士见那猛虎一命呜呼,伸手哈腰将老虎抄起,扛在肩膀上,大踏步走去。刘秀说道:“真将军也!”
那壮士扛着老虎走出山口,刘秀有心叫住他,嘴不做主,直等到壮士走后,才觉得周身酸懒,四肢无力。刘秀长出一口气儿,坐在石上发怔,料想那壮士离此远不了,少时到镇上去打听于他,慢慢地访问,绝不能访问不着。刘秀歇得缓过劲儿来啦,站起身将要走,忽听后山顶上有声音,赶紧转身树后,暗中偷看。见从木栅内走出数十人,各拉马匹,从小路走下山来。刘秀仔细一看,这些人都穿着军装号坎,是王莽的兵士。这些人拉着马走出山口,跟着又从木栅内走出来有无数的喽啰兵,到了山下雁翅排开,约有二百余名,个个怀抱利刃。又见那木栅内走出十几人来,内中有几个是头戴六棱壮士帽,勒着青铜抹额,顶门有朵红绒乱颤不止。身穿长箭袖袍儿,外罩跨马服,足下薄底靴子,佩带腰刀,王官打扮。内有几个头戴软扎巾,身穿短箭袖袄,勒着十字袢,腰系丝鸾带,足下快靴,身带佩剑,披着英雄氅,壮士打扮。刘秀看着纳闷儿,暗想:王莽的官当初曾打过夷丘山,为什么王莽的官军又来在这夷丘山呢?
书中暗表,王莽的官军因何来至夷丘山呢?其中却有个缘故。这夷丘山离着颍阳二百余里,这座山亦归颍阳地面所管。王莽的三弟王疑,王莽封他为颍阳王。这颍阳王在颍阳得报,刘秀在白水村兴兵,此时已然打到了棘阳关。王疑把颍阳太守张吉、县令吴谦等一班文武地面官员召集在王府之内,商议军国大事。颍阳王说道:“列位卿家,如今妖人刘秀,叛反国家,无故兴兵,势甚猖獗,已然打到棘阳关。倘若棘阳关不保,刘秀的人马长驱直入,准得进犯颍阳。我们这里有兵三万,足可一战,刘秀的人马不足为虑。可虑的是那夷丘山,想那夷丘山的盗寇与我们是誓不两立的。他们知道刘秀的人马打到颍阳的时候,一定率领喽兵下山,前来报复于我。到了那时,我军顾得打刘秀,顾不了夷丘山的盗寇。孤家唯恐势难两顾,与你们商量商量,谁能有巧妙之法?事先布置好了,以免临机误事。”颍阳太守张吉说:“千岁,我有一计,能两害俱除。”颍阳王问道:“计将安出?”太守张吉说道:“此时刘秀人马未至,暂不理他,我们先从夷丘山入手。夷丘山的强盗,我们只可利用,不可伤之。”颍阳王问道:“怎么利用他们呢?”太守张吉说:“千岁可以写封亲笔书信,派人送至夷丘山,书信之内可以写明了,千岁有意在万岁驾前请示,将他们招安,各赐官爵。此时刘秀兴兵作乱,叫他们几人带着夷丘山的喽兵去拿刘秀,为国家建功平乱。如若把刘秀拿住,或是把刘秀的妖军打散了,王爷能保他们全都位至公侯。我想,山中的盗寇定为利所动,他们真个带着喽兵下山,把刘秀打败了,先给国家除去一个大患,然后把这群强盗诱至朝中,一并除治,岂不两害俱除?”颍阳王点头道:“有理,好个两害俱除之法。那么刘秀要把夷丘山的群寇打败了呢?”太守张吉说:“那就是刘秀替我们除一害啊,夷丘山之害除去之后,刘秀的妖军再来犯我颍阳的时候,我们独当一面,亦就无可为患了。王爷想此计如何?”颍阳王说:“此计甚好,孤家一定这样办理。”当日颍阳王王疑亲自写了一封聘书,命人预备了三张恶人图,这三张恶人图上画的是刘秀、马武、邓禹三人的图样,为的是叫夷丘山的寨主们好按着图样捉拿刘秀这三个人。又命人预备了金银珠宝、彩缎布匹,八份礼物。次日早晨,颍阳王派总王官雷横,带八个王官、四十名亲兵,领了书信、盘费,搭着礼物,前往夷丘山下书。
一路之上,除去住店吃饭,亦没有什么事。这天总王官雷横带着众人来至夷丘山,进了新市,从镇内穿过去,进了山口。在寨门外,雷王官向把守寨门的头目说明来意,头目不敢隐瞒,往里回禀。此时夷丘山的九寨主、十寨主均未在山,只有朱鲔、胡殷、何仁、何义、陈本、曹宣、王凤、王匡八个寨主在山寨内。喽兵头目回报八个人:“有王莽的兄弟颍阳王王疑派人来此下书送礼,来人在寨门外候令求见。”朱鲔向这七个人道:“老儿王疑命人前来下书,我们是见与不见呢?”胡殷说:“见,一定得见,他们此来必然有事儿,问明了他们有什么事儿,然后你我大家再为商议,对待他们应付之法。”众人齐说:“就是这样。”胡殷说:“他们既以礼义而来,我们亦以礼义待之,迎至寨门好不好呢?”众人说:“迎接就迎接,那有什么。”说着话,一齐站起,离了大厅,往外迎接。到了寨门以外,喽兵说:“我们寨主来了。”总王官雷横与随众向八位寨主唱名行礼,然后说明来意。朱鲔、胡殷等把他们让至寨内,到了大厅里面,落座之后,喽兵献上茶来。
吃茶已毕,总王官雷横取出书来,说:“列位寨主,我雷横今奉颍阳王千岁之命,前来下书,借此得拜众位大王,实为荣幸。今有千岁书信在此,请大王过目。”胡殷伸手取过书信,打开了,从头至尾看过一遍,向七个寨主说:“如今颍阳王要在万岁驾前保荐我等为官,请旨招安。颍阳王要我等下山捉拿妖人刘秀,事情成功之后,保我们位至公侯。你们想这事如何?”这七个人说:“颍阳王有这份美意,我等承情不过。”说着话,这七个人全伸左手,把左手的中指搭在二拇指上,比作十数之状道:“他(十寨主)要从中作梗呢?”胡殷说:“那好办,我另有对付他的主意。”这七个人说:“只要二寨主有主意对付他,就好办多啦。”于是,胡殷向总王官雷横表示道:“这事我们就照书而为啦。”雷横喜悦非常,遂道:“众位寨主既是愿意,好极了,少时间请大王们给我写封回书以便复命。这里有我们千岁的礼物,望大王笑纳。”说着话,雷横叫随众把礼物搭上大厅,朱鲔、胡殷这八个小人贪图做官发财,见利忘义的东西,见了颍阳王的重礼,焉能不收?八个人将礼物收下,乐得狗颠屁股捶的。
雷王官又命他的随从将刘秀、马武、邓禹的三张恶人图拿至大厅,请他们按图捉拿这三人。及至把图打开观看,第一张图上画的这个人,身高八尺,禹背阳眉,白脸膛,白中透黄,有龙凤之姿,印堂有块朱砂红痣。众人看是刘秀的图样,与天下关津渡口、各郡各县所挂的图样是一般不二。再看那第二张图样,见图上画着一人,约有九尺多高,虎背熊腰,凹面金腮,五官端正,三绺短黑髯,穿着一身墨绿的衣服,这张画上写着是南阳邓禹。大家看完了,再看第三张恶人图,见图上画着一人,身体魁梧,头大项短,膀大三停,脑袋挺大,梆子头,面如蓝靛,发似朱砂,两道红眉毛,一双大环眼,塌山根,翻鼻孔,高颧骨,裂腮颏,血盆口,连鬓络腮短红须,在腮边扎里扎煞,凶似瘟神,猛似太岁,好不怕人。这八个寨主看这第三个恶人是画的马武,胡殷赶紧把这张图样撕碎,用火焚烧。雷王官忙向胡殷问道:“这是为何?”胡殷摇头说:“道不得,问不得。”然后把那两张收起,雷王官亦就不便追问。当下胡殷给颍阳王写了封回书,写完了向雷横说道:“王官,你们来至鄙寨,本应当沽酒款待,以尽地主之情,奈因我等另有要事,恕不奉陪,就请王官速回颍阳复命吧。”雷横接过回书,立刻告辞。胡殷等率领二百名喽兵,摆队相送。
他们往外走着,到了寨门外,被刘秀在树后窥见。刘秀不知其中的缘故,焉有不纳闷儿之理?刘秀直看着八个寨主将雷王官等送出山口以外,才坐在石头上歇息。亦就有顿饭之时,刘秀看见他们从外面走进山口,赶紧往树后头躲藏。八个寨主把雷王官等送至山外,拱手作别,雷王官等回归颍阳复命,这且不表。胡殷等率领喽兵走进山口,遘奔寨门。有个喽兵向胡殷悄悄地说道:“寨主爷,那棵大树后头藏着个人。”众寨主一听,吩咐将树团团围住。刘秀在树后隐藏不住,闪身形出来,向八个寨主施礼。朱鲔问道:“你在这树后头隐隐藏藏,这是为什么?”刘秀说:“众位大王,我是做买卖经商之人,从此路过,瞻仰山景,见了大王的威严,心有恐惧,故此躲在树后,望大王勿怪。”胡殷眼尖,看见他的相貌与恶人图上所画的刘秀相同,用手一指,喝问道:“你不是妖人刘秀吗?”刘秀说:“大王,我姓金,叫金和,不是刘秀,亦许是有个刘秀他跟我长得一样。”胡殷喝道:“胡说,你不要瞒我,来呀,将他绑上!”喽兵唿喇往前一扑,刘秀孤掌难鸣,遂即被绑。胡殷向众寨主说:“我们官运亨通,要是率领喽兵下山,到了棘阳关捉拿刘秀那有多难。真是飞蛾投火,自送其死。把他解至颍阳,俺们在王莽驾前便可高官得做,骏马得骑。”这八个山贼当时惊喜若狂,手舞足蹈,如同驾云上天似的。喽兵把刘秀推推拥拥进山寨,刘秀暗暗叫苦。
到了山内,刘秀睁眼观看,寨内有屯粮的地方,粮食堆积如山。喽啰兵驻扎之所,依山建筑,足有二百余间。坐北向南大厅,厅前排列数十名喽兵,各持刀斧,雄赳赳,气昂昂,甚是威严。两旁列摆兵刃架子,十八般兵刃件件俱有。大厅之内摆设着十把金交椅,当中间两个,左右一边四把。朱鲔、胡殷、何仁、何义、陈本、曹宣、王凤、王匡,八寇不坐当中,在两旁的椅子上左右落座。喽兵把刘秀推进大厅,跪倒在地。胡殷问刘秀道:“刘秀,你不承认你是刘秀,能成吗?你把你的来意急速说明,你是干什么来的?说吧。你如要不说,难怪你家寨主拷打于你。”刘秀还没说哪,忽见从外面跑进一个喽兵,面带惊慌,向八寇说:“回禀寨主爷得知,大事不好!今有九寨主归山,逢人便打,遇人就揍,打进山寨来了!”这八个人闻听九寨主归山,犯了脾气,个个担惊受怕,坐亦不宁,站亦不安,惊恐万分。刘秀听得很清,九寨主回来了,一定是姚期的朋友王伦啦。可是这八个人,干嘛怕得这样啊?莫非说那九寨主比他们还凶恶不成?刘秀正然纳闷儿,忽听脚步声音,从背后转过一人,向刘秀问道:“你可是汉太子殿下么?”刘秀抬头一看,说话之人正是那打虎的壮士。原来这打虎的壮士,就是王伦。
书中暗表,这王伦打虎的时候,是访友回归。打完了老虎,没回山寨,把老虎扛在肩上,到他那酒友儿家中喝酒去了。刘秀的四个亲随在山口外头等着刘秀,不见动静,正然着急,忽见九寨主王伦扛着死老虎走出山口,往镇市内走去。四个王官都猜着他扛着的老虎,是他打死的,又见王伦长得身体雄壮,料非常人,暗中跟将下来,随在王伦背后。走出没有多远,见王伦扛着老虎走进一家布铺。四个人拉着马,来至布铺,往里一看,打虎的壮士没有了,这布铺栏柜里面坐着一个先生,正在账桌上算账呢。旁边站着两个徒弟。有个老头儿,约有五十多岁,花白的胡须,五官端正,看他那样许是布铺掌柜的。四个王官正然看着,王伦把死老虎放在后院,从后边出来,向掌柜的说:“张九如,俺们俩今天可得喝喝啦。”掌柜的说:“好吧,我好几天没见你,还真想你哪,你这是从哪里来呀?”王伦说:“俺下山去找十寨主的朋友去了。”说着话,学徒的把桌子摆在栏柜里面,王伦跟掌柜的落了座,柜上的厨师傅赶紧热酒炒菜。霎时间,酒菜摆上,二人喝起酒来。这王伦酒量过人,真是杯杯净,盏盏干。
二人喝着酒,王伦问道:“张掌柜的,你这买卖好不好呢?”张掌柜的说:“不大好。”王伦说:“你这买卖好不了啦。”张掌柜的问道:“怎么?”王伦用手往外一指,道:“你看,这两间的铺面叫这四个拉马的堵了个挺严,有买东西的亦进不来呀。”张掌柜的一看,可不是吗,站起身子,走出来,向四个人说道:“你们几位把马拉开,堵着我们的门儿,我们这买卖还做不做?这幸亏是九寨主,他是个好人,要换了那几位寨主,早就不答应啦。”这四个人听掌柜的说他就是九寨主王伦,惊喜非常,忙向掌柜的说道:“我们正要找这位九寨主呢,求掌柜的给我们说一声。”掌柜的说:“你们跟我一个人来。”四个王官有一个跟着掌柜的走进布铺,见了王伦,作揖施礼道:“拜见九寨主。”王伦问道:“你有什么事情?”王官说:“寨主爷,你有个好友姚期叫俺前来找你。”王伦听说姚期,惊问道:“姚期叫你们找我,有什么事呢?”王官说:“我们主人有事相求。”王伦问道:“你们主人是谁?”王官说:“我们主公是汉太子殿下刘秀。”王伦问道:“汉太子找俺做什么?”王官遂把刘秀兴兵白水村,声讨国贼王莽,要恢复汉室江山,大兵到了棘阳关,全营汉将打不过岑彭,刘秀亲身到鬼神庄去请姚期,姚期求九寨主帮助汉太子下山去战岑彭等事儿,向王伦详详细细地学说了一遍。王伦把话听明,忙问道:“你家汉太子现在哪里?”王官说:“主公自己一人进到山内去找寨主去了。”王伦站起身形,一跺脚:“嗐,这是怎么说的。”当时露出惊慌之色,急得了不得。原来王伦知道,那八个小人不是好东西,怕刘秀出了什么舛错,赶紧向掌柜的说:“张掌柜的,你替我招呼他们几位,酒饭相待,我去去就来。”说罢,起身往外就走。
王伦大踏步遘奔夷丘山,到了山寨的寨门,向喽兵问道:“有什么生人至此没有?”喽兵说:“时才八位寨主爷捆进去一个生人。”王伦闻听此言,猜着许是刘秀,当下气得三尸神暴跳,五灵豪气腾空:“哎呀呀……”怪叫如雷。气愤之下,逢人就打,遇人便揍,打进山寨去了。故此有喽兵跑至大厅,飞报八寇,这下子可把八个小人吓坏了。阅者要问这八个人为什么这么怕他王伦?这里却有个缘故。我先把刘秀在大厅搁会儿,放下笔来,先说说这王伦的来历。
这王伦,字纲常,是颍州的人氏。他父母在日,富有田产,老夫妻只生下他哥儿一个,未免娇生惯养。这王伦自幼就不喜读书,爱习棍棒刀枪,投名师,访高友,练了一身好武艺。无论马上步下,全都能成,十八般军刃件件精通,惯使一条点钢枪,那枪足有一百二十四斤重,实是万夫难当。这王伦生性耿直,慷慨好义,喜爱忠臣孝子、义夫节妇,恨的是贪官污吏、土豪恶霸,挥金似土,仗义疏财,侠肝义胆。他父母死后,不到二三年就把家财花尽。有一次,王伦走在颍阳地面,看见树林中有个人上吊,王伦把上吊之人救下来。这个上吊之人说:“我是贩卖绸缎的客商,带着货物走在前边,有座山,山上有占山的大王,带着喽兵下山,把我货物劫去。我的货物没了,无法为生,才在这树上寻死上吊。”王伦说:“不要紧,你不用死,俺去找他们寨主,把货物给你要回,你在这里等候于我。到了天黑之时,我再不来,你再死我就不管了。”王伦到了夷丘山,与朱鲔、胡殷等打了一仗,把八个山贼给打了个服服帖帖,然后才把货物要将出来。王伦算是救了一条性命。后来王伦又听人传说这夷丘山的匪人闹得很凶,劫夺过往客商,抢夺良家妇女,奸淫抢掳,无恶不作,蹂躏地方。王伦有心保护这一方的人民,他找至夷丘山。八寇将王伦让进山寨,问以来意,王伦说:“前来入伙。”这八个人很不愿意。按他们江湖绿林道的规矩,到了哪里入伙是个很难的事儿,哪座山上的寨主亦不要入伙的。来了个无能为,添个饭桶不如不要;来了有本事的,能够反客为主。除非山寨里有了紧急的事儿,山寨支撑不住啦,才到各处约请有能为的人入伙哪。有些个绿林到了没饭落儿的时候,去拜访各山的寨主告帮,种种事情太多太多。
王伦到夷丘山入伙,可不是按着江湖绿林的规矩,是讲胳膊根儿。八寇不敢惹他,准其入伙,王伦当了九寨主。谁想踩盘子的喽兵来报买卖,王伦是过往客商不抢,行人不劫。八寇问他:“不劫买卖客商,我们吃什么?”王伦说:“买卖客商拿着血本金银,在外边登山涉水很不容易,劫了他们,岂不伤了天理?附近的居民,要是抢夺他们的资财,奸淫妇女,打搅他们,那有钱的富户人家搬走一空,过往客商亦不从山前路过,我们指着什么活着呀?”八寇问道:“九寨主,我们绿林人不抢不夺,有什么进项呢?”王伦说:“我有主意。凡是过往客商从此路过,我们不必抢,问他的货物值多少钱,我们跟他们要些银钱,插上夷丘山的旗号,保他在这二百里内丢不了东西。我想买卖客商花几个钱,准能愿意。要是那么办哪,是为活路,我们永远有进钱之道。可是赃官卸任,搂的民财要从山前路过,我们一定得劫,取他们不义之财。附近的富户我们不抢,到了山中没粮的时候可以向他们去借,缓急相通,强似把他们迫走。”朱鲔、胡殷不敢不依从他,依着他的主意办理。真是过往客商不在乎多花些钱,富户人家亦愿意山中断了粮的时候接济他们的粮米。夷丘山的名声亦一日强似一日,行人称便,村民感德,管夷丘山的寨主称为公道大王。亦有人来开设店房的,亦有做别的买卖的,数年之间,山下成了大大的镇市。王伦给这镇市起了个名儿,叫“新市”。夷丘山的大王都遵守规矩,喽兵焉敢胡为?
这八寇是酒色之徒,被王伦给辖制得不敢任性而为,对于王伦总算是怕他,敢怒而不敢言。胡殷这小子,一肚子坏主意,他告诉王伦,说鬼神庄有个恶霸姚期欺压一方,为害于人。王伦就中了胡殷之计,胯下马,掌中枪,找到鬼神庄,要把姚期除治。谁想王伦到了鬼神庄,访知姚期是个孝子,他的天性喜忠臣爱孝子,就跟姚期交了朋友啦。小人胡殷没害成王伦,姚期、王伦倒拜了盟兄弟。王伦对待姚期,年供柴,月供米,按时候派喽兵送钱。姚期有这么个朋友,真把心口护住了,衣食不愁。夷丘山有王伦这条好汉,压倒绿林,无人敢前来藐视夷丘山的。新市平林寨的名望,江南江北无人不知了。没有梧桐树,引不了凤凰来。有位惊天动地的大英雄慕名来至夷丘山入伙,当了十寨主。十寨主名望本领比王伦还大,弄得王莽手下地面都不敢正眼视之。
如今王伦听说姚期叫刘秀来找他,他怕出了舛错,对不起拜兄姚期,到了寨内,逢人便打,遇人就揍,那是他的天性。及至到了刘秀面前,问刘秀:“你可是汉太子殿下么?”刘秀抬头一看,是心中所望的打虎壮士,惊喜非常,答言道:“我正是刘秀刘文叔。”王伦先给刘秀解开绑绳儿,扶起来搀于座上,然后纳头便拜,说道:“千岁受惊,皆俺王伦一人之罪。”刘秀将他搀起道:“九寨主请起。”王伦站起来,一转身,向朱鲔、胡殷等把眼一瞪,道:“你们的朋友来到山中,你们要是不在山寨之内,我得替你们款待,如同我的朋友一样。如今我不在寨中,汉太子殿下前来找我,你们敢把千岁绑上,大概你们是要用千岁到了王莽那里去换官做。你们做事如此无情,俺王伦岂能跟你等善罢甘休?”说着话,就要和八个人厮打。刘秀暗想:自己是到夷丘山来求人家,要叫人家为我打起来,伤了人家义气,那我算怎么回事呢?忙向王伦说道:“九寨主,请你少发雷霆之怒,虎狼之威,容孤家一言。”王伦道:“千岁有话请讲。”刘秀说:“我来到夷丘山,本当到了寨门命喽兵往里回禀,孤家要把来意说明,九寨主不在山寨,他们亦不好意思慢待于我。千错万错是我一人之错,我没到寨内找你,在树下歇息,你打虎之时,孤家亲眼看见。你把老虎打死,扛着死虎下了山,众位寨主出山有事,我在树后躲藏,被他们几位看见,才将孤家上绑的。九寨主,要是你那时见我在树后躲藏,你亦是错疑孤家啊。如今都是怨我,不应当在树后隐藏。你们要是为我伤了义气,孤家居心何安呀?九寨主,看在孤家的面上,不要暴躁才是。”王伦听刘秀把话说明,才把火儿消了,向他们八个人说道:“你们还不谢谢千岁吗?”朱鲔、胡殷、何仁、何义等无法,只好向刘秀作了个揖,刘秀还礼。王伦吩咐喽兵:“速备酒筵,给千岁压惊。”
喽兵在大厅里面将桌案摆上,擦抹桌案,罗列杯盘,霎时间酒菜上齐。王伦请刘秀上边落座,他在下首奉陪。八个人,不用说过来喝酒,连坐都不敢坐啦,牛头马面两边排列。王伦给刘秀斟酒布菜,刘秀不敢多饮。王伦酒量过大,平生好饮,自斟自饮,杯杯尽,盏盏干。喝着酒,王伦觉得他不在山寨,八个人这样对待刘秀,失了体面,心里一烦可了不得了。酒入欢肠千杯不醉,酒入愁肠一杯醉倒。他在布铺就喝了不少,如今又足喝一气,不觉得酩酊大醉,往金交椅上一躺,呼呼睡去。刘秀叫道:“九寨主。”王伦醒了,睁开二目,他向王凤叫道:“你过来。”王凤过来,在王伦面前,脸朝外一站。王伦用手一抓王凤的脖领,左手抓住他的腰带,用力往外一抡,就把王凤抡出大厅外边去了,扑通一声,王凤摔倒在地。刘秀真是不解这是怎么回事。
书中暗表,这夷丘山的八寇所做的事情全都是恶事。王伦每逢知道他们做了恶事的时候,王伦便见头打头,见尾打尾,多会儿把八个贼念打得明白过来,在王伦面前一告饶,说明下次再不敢做那缺德的事儿啦,王伦才不打他们哪。这叫草怕严霜霜怕日,恶人自有恶人磨。可是八个人要做了好事,王伦亦真恭维他们。王伦的用意,是想着把他们八个人给感化过来,改恶向善。谁想今天八个小人要用刘秀换官做,做的这事极为不好,王伦恼啦,又按向来的办法,打起人来。刘秀莫名其妙,不过是看着他这样不大合宜。刘秀便向王伦说:“九寨主,孤家在此,请你不要这样才好。”王伦向他们八个人说道:“千岁给你们讲情,你们还不谢谢吗?”这八个人又给刘秀作揖道谢。王伦又喝上了,喝得头昏眼黑,又在金交椅上睡着了。刘秀叫了几声,没把他叫醒,自己数日鞍马之劳,觉得直发迷糊,坐在椅子上
起盹儿来。
胡殷向那七个人一点手儿,把朱鲔等七个叫至外边,悄悄地说道:“这座夷丘山是咱们八个人立下的事业,九寨主是后来的,他倒反客为主。这亦罢了,绝不该当着刘秀,拿咱们立脸。要是不当着外人,他欺压我们,我们认啦,胳膊折了在袖里头。他当着外人拿我们立脸,那可讲不起了,他不仁,就许我们不义。”这七个人问道:“二寨主,我们有什么对付之法呢?”胡殷说:“我们可以乘着王伦酒醉未醒,把刘秀捆上装在车内,把王伦乱刃分尸,一杀完事。把刘秀送至颍阳城,献与那颍阳王,有他颍阳王的力量,我们在王莽驾前准能披蟒袍,横玉带,坐享荣华富贵。”说着话,大众刚要走进大厅,忽然王凤、王匡一扎煞胳膊,把众人拦住道:“且慢。”众人问道:“怎么啦?”王匡说:“我们要把王伦杀了,那十寨主要是知道了,能够跟我们善罢甘休吗?”当下这几个人全都吓怔了。王匡说:“十寨主要是知道了,他一定得给九寨主报仇雪恨,我们跑亦不成,躲亦不及。跑到天边,他亦去追呀;跳到井内、亦用柳罐把我们提上来呀。”“这事儿怎么办哪?”王匡说:“不如我们乘着王伦睡着,用绳子连人带椅子一捆,捆好了把他搭到后山寨的空房子里面,把空房一锁,扔下他不管。咱们把合山的喽兵带着一走,押解刘秀去投奔颍阳王,亦就完啦。将来十寨主回至山中知道了,他亦得感激我们。”众人说:“好,就是这么办啦。”当下八个人嘀咕好啦,一齐走进大厅,见王伦沉醉如泥,睡得正浓,呼声震耳,呼噜不止;刘秀正在
盹儿。王凤、王匡用手一揪刘秀,把刘秀二臂揪过来就捆。刘秀惊醒了,刚要喊,张嘴的工夫,胡殷就用两块手巾塞在刘秀的嘴内,刘秀想嚷亦嚷不出来。当下这一惊非同小可,两只眼睛看得挺真,八寇将王伦连人带椅子捆在一处,搭起来往外就走,亦不知道他们搭至哪里。
刘秀着急暂且不表。却说八寇将王伦搭至后寨,往空房里一放,然后出来,鸣锣聚众,把合山的喽兵召集在一处。胡殷向众喽兵说道:“你们跟着你家寨主在此山中,终非久长之计。如今我们要到颍阳去,颍阳王是王莽的亲胞弟,他在王莽的驾前保荐我们做官,我们要把你们带走,同享富贵,你们愿意去吗?”这些喽兵都是好吃懒做、亡命之徒,懂得什么纲常大礼,择主而事呢?听说上王莽那里去当官差,一齐答言,无不乐意。当下胡殷叫他们齐队的齐队,套车的套车。天至初鼓,诸事齐毕,把刘秀装在车上。八个山寇率领喽兵要走啦,胡殷向他们七个人道:“咱们是走前山,是走后山?”这七个人说:“奔颍阳城,还是走前山近哪。”胡殷说:“不成,绕点儿远儿走后山吧。”七个人问道:“放着近道儿不走,为什么要绕远儿呢?”胡殷说:“我们抄近道儿,走前山要遇见十寨主,那不是麻烦吗?”七个人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于是传令命喽兵从后山走。喽兵们结队而行,出了北山口,灯球、火把、亮子、油松,照耀如同白昼。刘秀在车中,胳膊捆着,嘴里堵着,心中这份难受就别提了,暗想:大帅邓禹知道孤家是到鬼神庄去请姚期,哪晓得自己被人暗算。大约着八寇是把孤家解送到王莽兵将之手,看起来这汉室的江山不能恢复了。汉室若有余德,我绝不能遇见这八个小人。
刘秀心中自叹之际,不觉走出五六里路,忽听后面大声喊叫:“尔等胆大包天,暗算俺王伦还不算,把汉太子殿下送往颍阳。今天我非把尔等一枪一个,扎个干干净净,那才算完!”这一喊不要紧,可把这些个喽兵吓坏了,个个觉得骨软筋麻,腿不做主,全都动转不得。这朱鲔、胡殷、何仁、何义、陈本、曹宣、王凤、王匡,亦吓得心惊肉跳,恐慌得了不得。
阅者要问,后面追来的是不是王伦?实是王伦。这王伦不是被他们捆着放在空房里吗,他怎么会追下来呢?阅者不要生疑,听我细说根芽(要犯戏瘾)。原来这山内的喽兵,有四个最好的,叫董英、薛阿、吴永、张谦,素日最为钦佩王伦。他们四个人见八寇要谋害王伦,个个看着有气,只因武艺不如他们,敢怒而不敢言。八寇要齐队的时候,这四个人偷着把王伦的大枪、马匹给藏起来,连他们四个人亦都藏起来。等到八寇率众出了后山,他们四个人出来到空房把锁拧了,不敢解开绑绳儿,怕王伦的性情不好打人,先把王伦唤醒过来,将事儿说明,然后才敢给松绑呢。当下四个人连推带拥的,呼唤道:“九寨主,寨主爷!”王伦呼噜呼噜睡得正香甜,好容易才把他叫醒。王伦醒了睁眼一看,自己被人捆绑在椅子上,气得他哇呀哇呀怪叫如雷,向这四个人大声问道:“你们为什么将你家寨主爷捆绑在椅子上?”这四个人说:“九寨主爷,我们是好人,不是害你的,害你的是八位寨主。”王伦问道:“因为什么害我?”四个人便把八寇所做之事向王伦学说了一遍,王伦气得三尸神暴跳,五灵豪气腾空,浑身一使劲不要紧,咔吧一声,椅子碎了七八瓣儿。四个喽兵将绳儿解开了,王伦命他们将马匹鞴好,手持皂缨枪,认镫扳鞍上马,往前便走。四个喽兵喊嚷:“九寨主,他们出的是后山。”王伦这才拨转马头直奔后山,从后山飞亦相似追赶下来。
追了几里就望见灯球、火把、亮子、油松,一片火光。王伦看清是他们,抖丹田一声喊,把这些喽兵吓得各个动转不得,朱鲔、胡殷等也都颜色更变。胡殷说:“列位寨主,如今王伦可追来啦,他一定要跟我们拼命的,我们要是单打独斗,不但不是他的对手,还都得把命扔在他手。他不叫我们好死,我们亦不叫他好活着,给他个一齐下手,好汉架不住人多。”说话间,王伦催马来至,向朱鲔递枪就扎,朱鲔用刀招架,二马错镫,王伦的大枪一抖,朱鲔抬刀杆招架不住,一摘歪,从马上摔将下来。胡殷抖银叉向王伦就叉,王伦用枪磕开,胡殷想着调过叉把儿打他,王伦的大枪就扎奔他右肋。这八个人被王伦这条大枪逼得手忙脚乱,不是这个下马,便是那个哎哟,八个山寇被王伦给战得“王八驮西瓜——滚的滚,爬的爬”。王伦此时是非把他们八个人全都弄死才能算完。
王伦正然跟他们八个人拼命,从对面来了五百名喽兵,这五百名喽兵簇拥着一位寨主。这位寨主跳下马来身高九尺五,长得头大项短,膀大三停,面如蓝靛,发似朱砂,两道红眉毛斜插两鬓,一双大环眼皂白分明,塌山根,翻鼻孔,高颧骨,裂腮颏,连鬓络腮短红须在腮边扎里扎煞,压耳毫毛如同抓笔一般。披一副青铜甲,内衬豆青袍,坐下马,掌中一口锯齿飞镰三停刀。这位寨主正是夷丘山的十寨主。他下山访友,如今访友回归,迎头碰见此事,离着不远将马勒着。他不知道这里是九寨主王伦和八寇杀在一处,听着杀喊之声,在这片火光之中隐隐看见许多的车辆。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忙命喽兵打探,喽兵过来观看,见是王伦和八位寨主杀在一处。这位十寨主听喽兵回禀,气得压耳毫毛颤了几颤,抱住了耳朵,一咧嘴,一龇牙,短红须都扎煞啦,手中的大刀刀头刀
忽忽直颤。将要催马向前,喽兵拦住道:“十寨主,你可千万别过去,他们九位寨主杀在一处那就够瞧的啦。你再过去,劝解不成,亦跟他们翻了脸,那可就糟了。他们八位寨主向来是那个脾气,把九寨主惹急了,和他们闹了一通,连打带骂亦就完啦。十寨主不如躲开他们别管,等到九寨主和他们吵嚷完了,把火出啦,气亦消啦,明天十寨主回到山中,给他们一说合,九寨主作个恶人,十寨主作个好人,够多么好呢。”十寨主被这喽兵劝解得把气消啦,连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立刻率领五百喽兵,又奔往别处去了。
这且不表。却说朱鲔、胡殷八寇,无论怎么打,亦不是王伦的对手,还算是王凤、王匡两个小子机灵,抛了王伦不战,催马直奔刘秀的这辆大车而来。来至刘秀的车前,两个人甩镫下了坐骑,上了大车,给刘秀解开绑绳。刘秀因为嘴里堵着手巾,憋得十分难受,先伸手把嘴里堵着的手巾掏了出来,恶心得刘秀直吐绿水儿。王凤、王匡下了大车,在刘秀面前作揖下拜,央求道:“千岁,你老人家量似沧海,别跟我们一般见识。错是我们的错,还得求你老人家给我们了结此事,谁让我们错了呢?从此以后,我们绝不再害千岁啦。”这俩人向刘秀苦苦哀求,求刘秀给他们了事,劝解九寨主王伦。刘秀在车上看着他们真是可气,心中暗道:这几个人真是贱骨头,既要惹事就别怕事,要怕事就别惹事。如今他们把王伦惹翻了,又这般胆小,想起来他们要把自己送到王莽的官人之手,更是可气。王凤、王匡向刘秀百般哀求,那种挤鼻子弄眼儿,端肩膀儿,向人乞怜的丑态,实是可怜。刘秀此时恨不能王伦立刻就跟着自己到棘阳去才好,哪里愿意他们耽搁呀,下了大车,说道:“这事孤家给你们说合说合,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证。”这王凤、王匡听刘秀愿意给他们劝解王伦去,乐得狗颠屁股捶的。
当下刘秀遘奔王伦马前,见王伦还是跟他们厮杀哪,忙着紧跑几步,一伸手将王伦的马嚼环一把抓住,向王伦说:“九寨主,孤家安然无事,请你放心,看在孤家的面上,饶了他们吧。”王伦说:“千岁,他们要害你我二人,如今千岁还给他们讲什么情,我非把他们全都扎死算完!饶了蝎子它妈,都饶不了他们!”刘秀说:“九寨主,你不要如此,把量放宽了,不用跟他们一般见识。”刘秀死说活说,算是把他拦住。王伦说:“要完亦成,叫他们全都归山,我就饶了他们。”这八寇此时有叫王伦把腿扎伤了的,有被王伦摔得疼痛难忍,有哎哟的。及至听到王伦叫他们归山,就算饶了他们,王伦这句话如同圣旨一般,哪敢不遵,立刻就吩咐众喽兵急速回山。这些喽兵一听,全都暗暗耻笑八寇。当下刘秀上车,与王伦督促喽兵回归夷丘山,朱鲔、胡殷等八寇在前,约至三更便进了后山。喽兵们各归原地,东西物件在哪儿放着,照旧放在哪儿。
王伦把刘秀让至大厅里面落了座,王伦冲刘秀跪倒磕头,道:“使千岁二次受惊,皆因我王伦贪杯好饮之过,在千岁驾前领罪。”刘秀用手往起相搀,道:“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,这亦是孤家运中所犯。”王伦站起来道:“千岁,俺王伦从此以后再不饮酒。”说罢一转身形,看见朱鲔、胡殷等,不由得烟生火冒,把二目一瞪,看那意思是要和他们等人治气的样子。刘秀忙把他拦住道:“九寨主,事已过去,不便再为吵闹。”王伦这才坐下。刘秀向这八个人说道:“列位寨主,你们亦不用妄想功名,妄贪富贵,你们就是把我刘秀送至王莽兵将之手,换了功名,有了富贵,亦是不能长久。如今天下有十八路反王分据在四方,哪路反王亦有几万人马,他们都要灭王莽图天下。你们想想,王莽的天下能不能长久?做他官能够长久得了吗?你们此时不要痴心妄想。我劝你们不如坐观成败,若是王莽将我们汉兵汉将打败了,那我亦没有主意;倘若是大汉朝该着二次复兴,要把王莽灭了,到那时候你们可以找我,我得了天下,亦有你们的富贵。你们看怎样呢?”朱鲔、胡殷等拜伏于地,齐声说道:“谨遵千岁之命。”王伦说:“你们还不就势磕头谢谢千岁么?”这八个人遂给刘秀磕了头,才站将起来。
王伦吩咐喽兵道:“快去预备酒筵,给千岁压惊。”喽兵遵命,霎时间摆上桌案,杯盘罗列,酒菜摆上。王伦给刘秀斟酒布菜,二人用着饭。王伦心中暗想:我此时不可离开夷丘山,我在这里,他们还做这损阴坏德的事儿哪;我要不在这里,他们还不定得怎么样呢!我得等十寨主他回来,叫他看着他们八个人,我才可离开此山呢。当下王伦把主意想好啦,陪着刘秀把酒饭用足了,命喽兵撤去残席。正在漱口之际,忽见从外面跑来一个喽兵,向王伦回禀道:“九寨主,大事不好,今有老儿昏君王莽,派他的左卫大将军统带五万大兵前来攻打夷丘山。”刘秀闻报,大惊失色,暗想:小小的一座夷丘山哪里禁得住五万雄兵前来攻打呢?这夷丘山眼看着就要不保啦,我刘秀的命看起来是丧在这里了。刘秀正然着急,忽听王伦哇呀呀一阵怪叫,暴跳如雷,向刘秀说道:“千岁勿用惊慌,别看王莽派来了大兵五万,就是发来了十万人马,只要俺王伦枪马皆在,何足惧哉。”吩咐喽兵敲鼓齐队,搭枪鞴马。朱鲔、胡殷、何仁、何义、陈本、曹宣、王凤、王匡齐声说道:“九寨主,你何必上马,有我等足可一战,我们出战不利,九寨主再下山亦不为晚哪。”王伦说:“既然如此,你们急速迎敌。”
八个人立刻命喽兵敲锣齐队,仓啷啷锣声响亮,两千喽兵齐了队,各擎利刃,八寇亦都上马,率众出了新市平林寨,冲出夷丘山的山口。瞧见镇上买卖铺户,家家上板,紧闭街门,镇内路静人稀。朱鲔、胡殷等率喽兵到了新市镇外,把队亮开了。远望正北,尘沙荡漾,旌旗飘摆,队伍交杂,盔甲层层,刀枪滚滚。要和几万人马对敌,众寡悬殊,谁想朱鲔、胡殷等全然不惧。王莽的官军来至新市,从镇前一队一队走了过去。原来这支人马不是攻打夷丘山的。因为刘秀兵进棘阳关,岑彭写了一道紧急的折本,奏禀王莽,并请快派大将统率重兵,乘着刘秀的势力不大,及早歼灭。这折本到了长安,王莽见了,焉有个不惊哪,唯恐岑彭人数单薄,将棘阳关失守,赶紧派左卫大将军统带雄兵五万,飞奔棘阳关,帮助岑彭扫灭汉兵。这位大将军知道遍地是匪,逢山有寇,遇岭藏贼,亦不愿意多管闲事。因为王莽有旨,限令半个月兵至棘阳关,所以他一路之上不敢耽搁。故此这支人马看见夷丘山的喽兵,连睬亦不睬。可是挡住他们一定是不成啦。当下朱鲔、胡殷等见官军不是攻打夷丘山,是从山前路过,把心放下。等到王莽的官军走了过去,这八个人才传令撤队归山。这镇市的商民人等算是饱受虚惊。等到王莽军走过,又全都开门下板,照旧做起买卖。
这些事儿暂且不表。却说朱鲔、胡殷等到了寨内,下了坐骑,命喽兵们各归原地。八个人到了大厅之内,向王伦说:“九寨主,请放宽心,王莽的官军是从山前路过,不是来打夷丘山的。”王伦点了点头:“没有事啦。”刘秀可就急了,心里明白:王莽雄兵五万不打夷丘山,从这山前路过,不用问就能知道,这支人马一定是到棘阳关去的。哎呀,就是岑彭一人带着数千儿郎,我的兵将就杀他不过,再添上这五万人马,更是难敌啦。不惟取不了棘阳关,说句丧话,我们要是打了败仗,还有全军覆没之虑了。当下刘秀向王伦说道:“九寨主,王莽这几万人马是往棘阳关攻打我军的,孤家可得急速还营。九寨主,孤家的兵将因为战不过岑彭,我才去请姚期,姚皇兄有老母在堂,不敢以身相许,命孤家来求九寨主。九寨主能否下山,助我君臣一臂之力呢?”王伦道:“千岁何言太谦。别说是我去战岑彭,就是赴汤蹈火,俺亦是万死不辞。既是千岁放心不下,要回大营,俺王伦就同千岁前往。”刘秀心中大悦。王伦派了个喽兵,去到新市镇内布铺里去找那四个王官。王伦又把救他的四个喽兵唤进大厅,吩咐道:“你们去鞴四匹马,每人一匹,跟随我下山,去到汉营当差。”四个人遵命。王伦说:“你们就势把我的马亦鞴好了,拉在山前等候。”四个人遵命,鞴马去了。王伦这才顶盔贯甲,罩袍束带,拴扎什物,身上收拾紧衬利落。起身要走啦,王伦向八个寨主说道:“十寨主回山的时候,他要问我,你们就把我的事情告诉于他。”八个人说:“是吧。”王伦向刘秀说:“千岁,你我走吧。”
刘秀这才站起身形,同着王伦走出大厅,这八寇亦起身相送。出了山寨,到了夷丘山的山口,刘秀的四位王官同着那四个喽兵,已然在山口外拉马等候。王伦、刘秀上了马,这八个人说:“九寨主,但愿你此去旗开得胜,马到成功,打败岑彭。回山之时,我等与你贺喜。”王伦与刘秀冲他们一抱拳,道:“借你们的吉言,你们请回吧。”四个王官、四个喽兵一齐上马,在后边相随,离了夷丘山,顺着大道,往棘阳关而来。
刘秀与王伦走在路上,亦没有什么事儿,不过晓行夜宿,饥餐渴饮。这一天,亦就巳时的光景,王伦在马上问刘秀道:“千岁,离汉营还有多远呢?”刘秀用手一指前面的树林,道:“过了这座树林,你就看见孤家的大营了。”说话间,忽听见一阵鼓响声,刘秀说:“不好!大概是我兵与敌人交战了,快走快走!”说着话,人急马快,越过树林,果然前面摆下战场。北边有支人马,素缎门旗,素缎大纛旗,旗上绣着字,是“棘阳关守将”一行小字,当中白光黑字,斗大的“岑”字绣在旗中间,三千儿郎列着队伍,整齐严肃,遍打黄旗,真是兵强将勇。常言说:强将手下无弱兵。这话诚然不假。南边列着三千人马,遍打红旗,是汉营的兵将。忽见两军各出一将,直奔阵前。汉兵队内出来的这员武将是金甲绿袍,手使龙凤双刀。刘秀失声道:“哎呀,孤家元帅出了马啦!”
书中暗表,那武状元岑彭并不知道刘秀去请姚期,他每日必然率兵到汉营叫战。邓大元帅命兵将严守大营,并不出兵。据大帅邓禹想着,刘秀去请姚期,不过三五日就可回来,谁想过了十日的光景,刘秀亦没回营。岑彭每日叫战,元帅不叫兵将出战,军心渐渐不稳。大帅再要不战,可实在不成了。这天岑彭又来骂战,邓大帅传令点兵三千,出营一战,立刻军心就振作起来。原来大帅邓禹要凭胯下马掌中双刀,实有万夫不当之勇,只因自己是一队的主帅,不肯轻战。因为元帅乃是三军之胆,倘若败了,岂不把军威失去?别看岑彭每日叫骂,元帅不出战,兵将还想哪:岑彭,你不用逞强,哪天你把元帅惹急了,出得营去,一定杀你个片甲不回。日期久啦,元帅永远不出战那可不成。故此刘秀把王伦请到,正赶上元帅出马。
王伦听刘秀说元帅出马啦,心中暗想:这元帅到了两军阵前,要是胜了岑彭,我王伦这回岂不白来,使我英雄无用武之地?倘若元帅败了呢,岂不有损刘秀的军威?我此时正可将元帅换回去,以免汉帅失了体面。心中想罢,便向刘秀说道:“千岁且先回归阵前,我王伦去到军前替元帅一战。”刘秀大悦。王伦说罢,双足点镫,一磕飞虎韂,催马直奔岑彭,厉声喊嚷:“元帅且慢动手,俺王伦会会他武状元!”邓元帅闻听有人来替换自己,是非常高兴,拨转马匹回归阵内去了。岑彭很愿意与元帅厮杀,宁打金钟三下,不打铙钹三千,要杀了邓禹一人,胜似杀刘秀千军万马。忽听有人喊嚷,把邓禹换走啦,岑彭心中焉能愿意呀?勒马停刀,顺声音观看,但只见对面飞亦相似跑来一匹马,马上端坐一员战将,直奔自己而来。临近了再看,此人甚是威武。怎见得?有赞为证:
观来将:头戴一顶荷叶镔铁盔,嵌明珠,镶异宝。铁抹额,双腮抱,顶门上有一朵皂绒球突突乱跳。乌油甲,龙鳞绕,内衬一件皂征袍。蟒翻身,龙探爪,浑铁钩,钩环套。鱼褶尾,苫鞍鞒,昆吾剑,装在鞘,两扇征裙烈焰飘。虎头靴,云跟绕,坐下马,乌花豹,唏哩哩,连声叫。看身材,一丈高,看面貌,天生皂。两道眉,入鬓角,棒槌眼,光华好。准头丰,双腮抱,短钢髯,颔下飘。皂缨枪,担鞍鞒,好似大蟒拦路叫。但凭出手不空回,敌人一见魂吓冒。
岑彭见王伦长得身体魁梧,面貌特别,两只眼睛如同小棒槌似的,好不怕人。胯下马,掌中枪,那枪尖如同鸭嘴宽阔,尺半多长,枪杆足有鸭蛋粗细,那分量绝然是轻不了的。岑彭看他眼生,不是汉营中的战将,心中纳闷儿他是何人?王伦听刘秀所说,岑彭杀得合营汉将闭门不战,那岑彭一定是项长三头,肩生六臂。即至阵前看岑彭,如同白面书生相似,要不是盔甲在身,还看不出他是武将来呢,向岑彭问道:“尔就是岑彭么?”岑彭道:“正是,尔是何人?”王伦说:“俺乃夷丘山的九寨主王伦。”岑彭听他是夷丘山的寨主,不由得一阵冷笑,向王伦说道:“我当刘秀那里聘请什么高人,原来请的是山中的草寇。刘秀,刘秀,你与匪人往来,还能成得什么大事?”
王伦见岑彭如此轻视自己,气得他哇呀呀呀怪叫如雷,在马上身形乱抖,抖得宝铁甲叶哗啷啷直响。王伦说:“岑彭,你敢藐视于俺!你岂不知寒门生贵子,白屋出公卿,高山藏虎豹,田野埋麒麟,将相本无种,男儿当自强。俺王伦虽然身为绿林,劫的是不义之财,杀的是贪官污吏,到处除暴安良,能够为民除害,尚且不失侠义之道。你纵然是棘阳关的守将,亦不过在王莽驾前称臣,你还以为光荣?叫俺看来,你吃的是贼臣俸禄,忘了国家水土之恩,你是贼臣之下的贼臣,还不如俺王伦占山为王的呢!”岑彭被王伦骂得颜色更变,气得他浑身颤抖,向王伦说:“你我在两军阵前,不是斗唇舌之地,胜者王侯,败者是寇,撒马过来,你我二人决一胜负,见个高低!”王伦把大枪一抖,说:“叫你知道知道山中草寇枪法的厉害!”抖枪就扎。岑彭见王伦这条大枪抖颤了,枪缨都圆啦,心中暗暗夸赞。他的臂力之大,岑彭难敌。王伦这大枪的招数是劈、磕、盖、挑、扎、滑、拿、蹦、刺、拨,与花枪的招数大不相同。岑彭用的是一巧破千斤之法,把刀头冲下,刀
朝上,右手攥着大刀的护手盘,往马的前肩膀一贴。王伦的枪尖儿递进来啦,岑彭用刀杆往外一磕,仓啷一声,枪尖儿就往右磕了出去。王伦使的劲儿太猛啦,枪扎空了,往回撤,来得可就迟慢了。岑彭立刀头竖刀
,使了个侧跨雕鞍抹丘斩的招数,准能赢得了王伦。王伦用枪不能接招,二马错镫的时候,一伸右手,照准了岑彭的脖颈上,啪嚓,就是一巴掌,正打个十分重。岑彭虽是武状元,什么招数都知道,从来没遇见过大枪里夹一巴掌的,打得岑彭几乎下马。两军阵中擂动战鼓助威,兵丁摇旗呐喊:“好哇!打得好哇!”
岑彭气坏了,他从来没吃过这亏,圈马回来,豁出性命不要啦,要和王伦分一强存弱死,真在假亡。岑彭把九耳八环刀使开了,一刀比一刀快,一招比一招急,招招进迫。王伦的大枪使开了,如同一条乌龙相似,真是神出鬼入,令人难防。两人各不相让,马打盘旋,如同走马灯相仿,直杀到十数个回合,仍然不见输赢。王伦起初看岑彭不过是个书生,即至杀到十余合,看岑彭刀马纯熟,本领不弱,心中不免又佩服于他,够个武状元的资格。岑彭亦是如此,将见面的时候,真把他当作山贼对待,即至杀到十数回合未能取胜,很是赞美他的武艺。王伦、岑彭动着手,各加小心,岑彭恐怕输在王伦的枪下,前功尽弃;王伦亦怕输了,难见姚期。二人勾心斗角,各逞其能。刘秀君臣将帅士卒儿郎见王伦的武艺如此,全都振起精神,呐喊助威。
王伦和岑彭杀了二十几合,仍然不见胜败,王伦可就急了,要用三手绝命枪向岑彭死战。原来王伦这条大枪,虽然他会的招数人人都能懂得,那全是普通的枪法,他单有几手枪法,是他自己知道,别人看着绝不能知道的。头一招是“锁喉一点转还枪”,第二招是“玉龙出水”,第三招是“回马枪”。他这三手枪,要是用的时候,是回回不空的;可是用不上的时候,不惟不能取胜,自家还有性命之忧。就如同着棋一样,到了二人一招见胜败的招数,是棋险惊人的招数,赢不了人家,自己必然得输的。可是王伦这三手绝命枪轻易不用,什么话哪?两国的人马列着阵哪,那阵内将官全都是把式将,王伦要使出个高招儿来,众武将谁亦能看会了。武夫不比文人墨客,念书的人,你要有不认识的字问他,立刻就能告诉你,叫你认识。武人可不成,师父教徒弟,还要留个心眼儿,有几手高招儿,留着防备后手,什么话哪?狸猫要把上树的招儿教给老虎,那狸猫可就不用活啦。文人凭的是心机,武人凭的是一招见高低。王伦到了这个时候,可就讲不了啦,豁出丢了三招,叫人看了都使得,绝不肯在阵前败于岑彭刀下。此时岑彭亦是因为和王伦杀了二十几个回合不能取胜,要把他舅舅杜颜所传的“绝刀法”、“回马刀”、“乌龙摆尾”三招施展出来,好胜了王伦。二人的心意,是要拼了死活,不约而同了。
岑彭这一回把马圈过去,忽见王伦在马上把右手抬高了,枪
高与肩齐,那左手的前把探出马脑袋来,枪尖儿冲地。岑彭明白他这手枪法,是要用“狸猫三捕鼠”的招儿,使枪尖儿扎我岑彭的马脑袋。原来古时间的马战,能赢人便罢,如若赢不了人,可以用兵器伤他的马匹。马上的战将有盔甲在身,只要把马扎上砍上,那马一疼,就能把人摔在地上,那战将就许坠骑身亡。岑彭赶紧把右胳膊一伸,探出马头,右手按着大刀,刀头朝下,要用刀背磕王伦的枪尖儿,破他这招儿。套式还招,正可使用“乌龙摆尾”。说时迟,那时快,两匹马撞在一处,岑彭用刀背将要磕枪,忽然枪没啦!王伦的枪尖儿转到了头上,扎奔岑彭的哽嗓咽喉。岑彭大惊,用刀要招架可就来不及啦,赶紧缩颈藏头,要想躲他这一枪,嗑吱一声,枪尖儿从前边的盔沿扎了进去,那枪尖儿从岑彭的发髻穿了过去,由后边穿将出来。王伦把大枪往上一挑,要想把岑彭用盔的勒颔带勒死,使足了劲儿。岑彭被勒颔带勒得双足一使劲儿,欠欠屁股,在马上站将起来,咔吧一声,勒颔带挑断了,唰的一声,那盔就飞了。岑彭被王伦这一枪挑去了头盔,上头发髻生疼,颔下被勒颔带勒出血印啦,疼得他直摇晃脑袋,二马一错镫,王伦的大枪便砸,岑彭用刀杆招架,二马冲了过去,岑彭不敢再战,拍马败回队内。王伦本想这一枪扎死岑彭,偏不做脸,只将勒颔带挑断。王伦并不甘心,催马往岑彭大队里追赶。邓大帅令旗一指,汉兵汉将乘势冲杀过来。岑彭的人马不敢迎接,头改尾,尾改头,往下败走。
王伦催坐骑,往下苦苦相追。邓大帅见岑彭的人马不敌而走,王伦算是把岑彭杀败了,不必再追,忙令鸣金。仓啷啷锣声一响,王伦就应当勒住坐骑,不过王伦没把岑彭弄死,他不甘心。大帅传令鸣金收兵,王伦听见了,他不遵军令,仍然往下穷追。元帅可亦不能怪罪人家,这王伦一不在刘秀驾前为官,二不在营中吃粮当军,管是人情,不管是本分,人家是前来帮忙。大帅见王伦往下穷追,亦只好率领人马往下跟随吧。岑彭这三千人马卷旗背鼓,往下一败,如同断线风筝一般,败将下来。两下里相隔着不到半里之遥,就是没赶上。岑彭的兵将败至棘阳关的南门,过了护城河,往城门洞儿一拥而入。城门洞儿狭窄,三千人马拥挤在门洞儿之外。王伦见状,要想乘势进城,得他的棘阳关,人急马快,过了护城桥,大喝一声:“尔等闪开!”催马就撞入乱军之中。人似欢龙,马似活虎,大枪一抖,扎挑拨豁,噼哧噗哧,扎得莽军叫苦哀哉,进不了城的往城门左右而跑,顺城根儿而去。
王伦催马进了城门(外门洞儿),马跑至瓮城(即是里门之外,外门之里)的当中间儿,可把王伦吓坏,急忙把坐骑勒住。原来里门关锁未开,岑彭在里门洞儿手持弓箭要射王伦哪。围着城根儿环立着二百弓箭手,个个有弓有箭,向王伦要射。那瓮城上边的官军各用灰瓶、石子,往下就打。王伦要想往回跑,可就来之不及。矢石齐发,如同过蚂蚱相似,下雨一般。王伦把大枪一抖,要想上护人下护马,遮前挡后,那如何能成?眨眼之间,就中了十几支箭,好在没射在要命的地方,有盔甲护身。梆梆梆,梆子乱响;嗖嗖嗖,这箭射得急骤,令人难防。王伦这一冒险,藐视敌人,可了不得了。那武状元岑彭虽然年岁不大,为人精明干练,遇事心细,他到汉营每日前去叫战,纵然自己不败,他的棘阳关内亦有准备,恰巧用在王伦的身上。
王伦被弓箭射得眼看着性命就要不保啦,忽见从外面闯进四匹马来,马上四员汉将,使点金戟的是景丹,使枪的是李忠、盖延,使鞭的是李轨。四个人进了外门,李忠催马往左沿着瓮城根儿,用枪乱挑弓箭手,扎得弓箭手抛了弓就跑;李轨摆双鞭沿着右边城根儿,用双鞭向弓箭手乱砸乱打。李忠、李轨把弓箭手闯了个五零四散。景彤用戟的月牙钩住了王伦的马嚼环,往外拨马就跑;盖延绕在王伦的马后保护于他,四将往外搭救王伦。岑彭因为颔下勒破,发髻挑去,脑袋上下都疼得不得了,亦没追赶,任凭他们把王伦救走。王伦与汉兵走后,岑彭这才把自己的兵将全皆收入城内,把城门掩上,查点兵将,损失不少人马,掩埋死尸。
岑彭布置善后暂且不表。却说汉兵回至营中,各归原地,一干诸战将伺候元帅升帐。及至给王伦治伤,君臣们看见他身上约有十几处箭伤,虽没有致命伤,可亦不轻。军中的医士给王伦上了消肿止疼的金疮药,内里吃点安神养血的药品,然后把王伦搭至一座帐篷内,刘秀命随他来的那四个喽兵伺候于他。刘秀、邓禹把军务事分派完毕,到了王伦的帐内,向王伦安慰了一番,然后君臣二人才归后帐歇息无事。
次日天明,全军兵将用完了早饭,忽听得营外咕咚咚炮响,鼓声大作,把守营门兵士报进帐内:“岑彭率军杀来!”大帅邓禹心中酌量,除去了王伦、邳彤之外,无人能敌得了。他随即传令:“紧闭营门,严加防范。”原来岑彭这一夜未曾合眼,要想着报这一枪之仇,他把王伦的枪法揣摩透了,再和王伦动手啊,王伦的枪法可就难以胜他。他又想着王伦、邳彤有伤,到汉营前来叫战,可这汉营紧闭营门不出兵。岑彭骂战,汉兵仍然不出,他到了未时才回兵棘阳关。
连着数日,岑彭天天叫战,刘秀君臣亦不出战。王伦的伤痕始终不好,刘秀惟恐怕军中粮尽,军心动摇,夜间与邓禹议道:“王伦、邳彤伤痕未好,无人能敌岑彭,若等王伦、邳彤把病养好了,军中的粮饷支持不住,如何是好?”邓禹说:“千岁何不再去到鬼神庄请姚期,把姚期请了来,管保大事无忧。”刘秀说:“元帅,不是姚期不来,只因上无兄下无弟,家有老母在堂,他要出来当差,家中无人侍奉老母。再者,姚期曾与孤家说明,尽忠之日长,尽孝之日短,将来他娘故去了之后,不用孤家去请他,他自己就能前来给孤家出力报效。此时孤家不能再去找他,我再找他去,那算孤家难为于他。我刘秀豁出去天下不要,王莽不灭了,亦不能三入鬼神庄。”邓禹听刘秀所说,冷笑不止。刘秀问道:“元帅,你笑的是什么?”邓禹说:“我笑的是主公不会办事。”刘秀说:“孤家怎么不会办事?”邓禹说:“主公要是会办事,一去就能把姚期请了来的。如今去了两趟,亦没把姚期请来,看起来千岁是不会办事的。”刘秀听邓禹说出这句话来,心中很不愿意,向邓禹说道:“孤家不会办事,你呢,准能成吗?”邓禹说:“我是没去,我要去了,一趟就得,准能把姚期请了来的。”刘秀说:“恐怕未必吧。”邓禹说:“千岁,我要到鬼神庄去请姚期,如果把姚期请了来,便罢;我如若请不来姚期,算我大话欺人,妄言浮躁,千岁治为臣之罪,无论是什么罪,我都领的。”刘秀说:“好吧,明天夜间孤家奉陪你一趟。”说完了话,刘秀赌气躲开了邓禹。邓禹见刘秀走出帐去,命人将亲军曹元衍叫至帐中。曹元衍到了帐内,见过了元帅,施礼问道:“元帅唤我进帐,有何差遣委用?”邓禹说:“你附耳过来,如此这般……你去办理吧。”亲军曹元衍遵命办事去了。阅者诸君若问邓禹派他前去做什么事呢?等到刘秀、邓禹到了鬼神庄,见着了姚母之后,再为细细地表明。
却说次日夜间初鼓以后,邓禹吩咐:“擂鼓升帐。”中军聚将鼓一响,营中的一干诸战将、刀斧手、绑缚手、旗牌官、中军官、站帐军等齐集帐下,伺候元帅升帐。刘秀、邓禹来至帐中,将士儿郎施礼完毕,大帅一摆手,叫他们退在两旁。刘秀、邓禹落了座,大帅说:“列位将军,本帅今夜升帐非为别事,只皆因敌将岑彭武勇绝伦,我兵难敌,非姚期不能胜他。本帅要在今夜保着千岁前往鬼神庄去请姚期。可是国家不可一日无君,军中亦不可一日无帅,本帅走后,军中事务归何人主持呢?我派一人暂替本帅主持军中大事,多者十天,少者五六日,本帅便可回归。可是本帅无论委派何人,你们大家得服其指挥,听其调动,倘若有人不遵守军令,本帅回营之时,不拘是谁,一定斩杀,绝不宽贷。”众将齐声遵命。邓禹唤军政司李忠听令,李忠说声:“伺候元帅。”站于帅案前边。大帅说:“本帅命你代理本帅,暂时替本帅守营。”李忠说:“元帅,末将只能替元帅十天。在这十天之内,营中有何事务,末将负责;倘若过了十天,营中有事,末将不敢负责。”大帅说:“本帅就命你替我十天,过了十天,无论出了什么事情,都归本帅,与你无干。”李忠这才遵命。邓禹又传令,点二百名亲军,刘秀亦带四个王官。诸事分派完毕,邓禹将兵符令箭交与李忠,然后退帐。
到了二更以后,刘秀身穿王服,邓大帅通身戎装,君臣二人帐前上马,亦不响炮擂鼓,率领二百亲军,悄悄地出了后营门,赶奔鬼神庄。一路之上,安然无事。这天来至禹王祠,刘秀用手一指这座破庙,道:“元帅,孤家遇见姚期就是此庙。”邓禹说:“我们带着二百兵丁贸然进庄,黎民百姓定得惊恐,不如叫他们在这禹王祠候令。”刘秀说:“那么办很好。”于是邓禹传令,叫这二百儿郎在庙内等候,二百名亲军这才扑奔禹王祠。刘秀、邓禹带了四个王官,直奔鬼神庄。
二三里路,人急马快,眨眼就到。君臣进了鬼神庄,来到姚期家门前一齐下马。刘秀亲自叩门,高叫一声:“姚皇兄,刘秀特来拜访。”此时姚期还在家中跟他母亲说话,听见刘秀叫门,把个姚期给吓得脸上颜色更变。原来姚期自从叫刘秀到夷丘山去找王伦,刘秀由鬼神庄走后,姚期就把这事儿禀过他娘,姚母埋怨姚期:“你不该叫刘秀去找王伦,那王伦胜了岑彭还好,倘若是败在岑彭刀下,是死在岑彭刀下,岂不是对不过朋友吗?”姚期成天价悬心吊胆的,恐怕王伦败了。这天刘秀一叫门,姚期想着王伦要是赢了岑彭啊,刘秀绝计不能再来的;如今刘秀这一来呀,王伦一定是凶多吉少,故此姚期这才一惊。这一惊非同小可,赶紧往外就跑。
来至门前,姚期一看,正是刘秀。又见刘秀身旁站定一人,金甲绿袍,凹面金腮,三绺短墨髯,精神百倍,仪表非俗,料着许是汉帅邓禹。姚期看着刘秀戴一顶五龙盘珠冠,身穿一件杏黄缎色滚龙袍,腰横玉带,足下粉底官靴。刘秀三入鬼神庄是穿官服而来,姚期头一次看见刘秀穿官服。姚期向刘秀冒冒失失地问道:“千岁,王伦是败了,还是死了?”刘秀说:“姚皇兄,王伦受了伤啦,没有阵亡。”姚期这才放心,给刘秀施礼。刘秀用手一指姚期,向邓禹说道:“元帅,这就是孤家的姚皇兄。”姚期听刘秀说出元帅二字,赶紧上前施礼,大帅答礼相还。姚期把刘秀君臣让进外院东房,到了屋中落了座,刘秀才向姚期述说前次到夷丘山聘请王伦的事情,又把王伦在棘阳关与岑彭对敌,用锁喉一点转还枪挑去了岑彭的头盔,岑彭败走,王伦贪功追赶岑彭,在棘阳关的瓮城被乱箭射伤回营的情形向姚期详细说了一遍。姚期问道:“千岁此次前来,有什么事呢?”刘秀说:“我怕姚皇兄你不放心,特来送信。”姚期听刘秀说不是来请自己,是来送信,他亦放了心啦,向刘秀说:“贵君臣略坐一会儿,我去沏茶去。”说着话,一转身,遘奔里院。
到了屋中,老太太问道:“期儿,外面来的是刘秀吗?”姚期道:“正是。”老太太问道:“王伦之事如何呢?”姚期又把刘秀所说的话向他娘学说了一遍。老太太说:“那么刘秀干什么来呢?”姚期说:“这回刘秀来至咱家,可不是来请我姚期,是给我送信来啦。”老太太说:“期儿,你真糊涂!他们君臣此次前来不是给你送信。你想刘秀要给你送信,派个人来不是不成啊,那邓大帅是一军之主帅,如今正与莽军对垒,无有紧要的大事,焉能身离大营?要是给你送信,又何必他君臣二人全来呢?你想这里边有文章吧?”姚期听他母亲一说,当时可就怔了,怔了会儿,才向他娘说道:“娘啊,要这么看来,他们君臣这一来,又是请我来了。哎呀!娘啊,我这人向来是脸热,倘若他们君臣用话难我,如何是好?”老太太说:“你先去沏茶,然后我去见见他们君臣吧。”姚期遵命,先去烧水沏茶,然后搀扶着他娘,娘儿俩遘奔外院。
来至东屋,刘秀向邓禹说:“元帅,贤母来也。”君臣二人起身相迎。姚母看大帅五官端正,气度不俗,料着是个高明的人物。来至屋中,先给刘秀施礼,后给邓禹施礼,君臣还了礼,一齐落座,姚期把茶斟上。刘秀默无一言,尽看邓禹的了。邓禹喝完了茶,听姚母向自己说道:“元帅,我母子久闻元帅之名,是位开国的大将,必得知时达务。别看天下归了王莽,可民怨沸腾,已失天下人心,终归败亡。如今元帅这样扶保大汉,上顺天时,下合民意,将来准能恢复汉室,实是知时达务之人。”邓禹说:“老母过于夸奖了。本帅时常听我家主公言说,老母甚贤,姚贤弟事母至孝,贵母子可称为母贤子孝。”姚母道:“元帅过于抬爱,我母子焉敢当母贤子孝之名?”邓禹说:“贵母子不惟母贤子孝,还可比一朝古人,可比那孟子孟母。”姚母说:“元帅,比不得的。想那孟母仉氏是个贤德之母,教子有方,三迁成名;孟子受母训教,成为亚圣。我们母子哪能比得呢?”
邓禹说:“贵母子不惟能比孟母孟子,还能比咱大汉朝的两辈古人。想当年汉高祖皇帝与西楚霸王争夺天下,汉高祖屯兵荥阳,西有魏豹,东有霸王,势难两顾。汉元帅韩信西讨魏豹去了,那霸王所惧者,韩信一人而已。霸王得报韩信已离荥阳,自统大军三十万来打荥阳,不料荥阳四门紧闭,城外城上俱无汉兵。霸王安营之后,猜疑不定。夜间有人偷营劫寨,杀得霸王大营马仰人翻,损伤五万人马,退营五十里。霸王事后探明偷营劫寨的汉将名叫王陵,只带三千人马敢来劫寨,霸王深以为忧。有人报与霸王说:‘有王陵一日,荥阳就是难得。那王陵若能归降,荥阳城唾手可得。’霸王用其计,派人到了沛县将陵母掳至营中。霸王又命人到荥阳城下,扬言陵母已至楚营,如若三日之内王陵不降,霸王当杀其母;如降,必当重用。王陵得报大惊,痛不欲生。他见了汉高祖说要降楚霸王,保全母命,纵然降楚,人心亦在汉营。汉高祖虽仗王陵保守荥阳,又恐其母被霸王所杀,颇有令去之意。时有张良在旁,向王陵道:‘将军你以三千之众劫其营寨,伤他数万人马,那霸王岂不痛恨于你?倘若老母要是未在楚营里,将军此去必被霸王所杀,你当三思后行。’王陵被张良说得惊疑不定,汉大夫叔孙通说:‘我先去到楚营,为将军探看老母在与不在,如在时,你再降了。’王陵遂拜托叔孙通探看其母。叔孙通乘马出城,到了楚营,先拜见霸王,向霸王说替王陵探看其母,如在,便降;倘若不在,王陵不降。霸王传令,命陵母出见。叔孙通见陵母左右有十数名壮军扶剑相随,心颇不忍。叔孙通拜见陵母,陵母问道:‘老大夫是何人也?’叔孙通说:‘我在汉王驾前,与王陵一殿称臣,今奉王陵之命前来探看老母是否在此。如若在此,三日内王将军为了老母当降楚国了。’陵母说:‘老大夫是何言也?为人尽忠不能尽孝,忠孝绝无两全之理。吾儿得事汉王,已得英明之主,终成大业。望先生转言吾儿,叫王陵移孝作忠,勿以老身为念。’言罢,拔剑而死。陵母死后,叔孙通回复了王陵,王陵遵他母亲的遗嘱,移孝作忠,未降楚国,汉亦未亡,皆因陵母深明大义的功劳。大汉有二百年之天下,皆为韩信之功,殊不知实是陵母之力也。陵母最贤,王陵至孝,贵母子母贤子孝,可比陵母王陵两辈古人吧。”
姚母道:“元帅,我们母子比不了。”姚期说:“元帅说的这陵母伏剑真好,我娘爱听。我娘多咱烦闷的时候,我便找个会说笑话的人给我娘说段笑话,只要我娘乐了,我便给打酒喝。”刘秀心中暗想:这元帅放着正事不办,到了姚期的家中给他们母子讲故事,说起书来,这倒不错。暗暗着急。姚期说:“元帅,你说吧,我娘爱听的,我给元帅打酒喝。”
元帅向老太太说道:“贵母子还可以比一辈古人。”姚期问道:“我们母子还能比谁呢?”邓禹说:“贵母子可比昔日的专母专诸。”姚期常听人说孝子得属专诸,至于专诸的身世如何,他是不知道的,如今听邓禹所说,忙着问道:“元帅,那专诸是怎么回事呢?”
邓禹说:“昔日楚国有个楚平王,父纳子媳,是个无道的昏君,他将进忠言的老臣伍奢、伍尚父子杀了。伍奢次子伍子胥逃出楚国,到了宋郑两国皆不能容身,伍子胥逃出了昭关,投奔吴国。有一天,伍子胥带着小孩子羋胜(楚平王之孙)走至吴趋坊,见有一伙人围看热闹。伍子胥挤进去观看,见有一人身躯高大,面黑丑陋,抓着一个大汉,抡拳打呢,打得那大汉脑袋上直流汗,有多少人拉劝不开。正在不可开交之际,忽听有个妇女之声,高声喊叫:‘专诸不可无礼!’伍子胥顺声音一看,站着一个年青的妇人,直喊:‘专诸不可无礼!’那个面黑丑陋之人将大汉赶紧撒开,吓得他分开众人,走进那破门去了。”
邓禹说至此处,姚期答了话啦,说:“元帅,我知道,打人这条汉子怕他媳妇,对不对呀?”姚母向姚期喝道:“休要胡言,你亦不怕他们君臣耻笑于你!”邓禹说:“伯母不要申斥我姚贤弟,就是那楚国的亡臣伍子胥如何?他亦失言了,说:‘可惜这条汉子惧内。’伍子胥这句话说出口来,看热闹的人可就全不愿意了,向伍子胥拦道:‘休要胡说。人家并不惧内,他是好人。凭你这人说话的口音,不是俺这里的人,亦不怪罪于你。告诉你,叫你明白明白,这人姓专名诸,家道贫寒,身为屠户,事母最孝,专打路见不平。时才他打的那人不是个好东西,专诸打他给我们出气,我们拉劝亦冲的是专诸。他不是怕媳妇,他专诸要和谁厮打起来,我们要劝解不开,只要有人到他家告诉他娘,他娘派他媳妇往回一叫他,立刻就完。刚才那是他娘告诉他媳妇叫他,你明白了吧?’伍子胥把话听明,向众人道歉,众人才各自散去。伍子胥暗想:为人要是孝顺父母,做官亦是清官。俗语说:求忠臣必得于孝子之门。这专诸既是个孝子,交友亦是个有义的人,我伍子胥可以交他这个朋友。次日伍子胥把羋胜安排在店内,亲身拜访专诸。一叩门,专诸出来,看见伍子胥说:‘面生,不大认识。’向伍子胥问道:‘你来找谁?’伍子胥说:‘特来访你。’二人到了屋中落座。专诸问道: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呢?’伍子胥说:‘闻汝孝母,愿和你结为生死之交。’专诸问道:‘你可是楚国亡臣伍子胥么?’伍子胥道:‘正是。’专诸说:‘伍公子要和我结拜,这得禀过老母,然后才敢应从。’伍子胥说:‘甚好,就请你向老母相商。’专诸到了后院,把话向他娘说明,专母准他与伍子胥结拜,二人遂结为生死之交。伍子胥比专诸大两岁,为兄,专诸为弟。伍子胥拜见专母,专诸之妻见盟兄,杀鸡买酒,一家欢畅。当日伍子胥住于专诸家中。次日伍子胥告辞要走,专诸问道:‘大哥何往?’伍子胥说:‘我将面见王僚,借兵报仇。’专诸说:‘兄长不可去见王僚。吴国公子姬光礼贤下士,可以前去见他,或可能成。’伍子胥遂离专家,带着小孩羋胜,遘奔吴国。这天来至都城,身边分文皆无,万般无奈,伍子胥披发赤足,吹箫求乞,来往市中三趟,无人怜悯。幸有吴市吏,听出箫声,那伍子胥吹的是:‘伍子胥,伍子胥,跋涉宋、郑身无依,千辛万苦凄复悲!父仇不报,何以生为?伍子胥,伍子胥,昭关一度变须眉,千惊万恐凄复悲!是仇不报,何以生为?伍子胥,伍子胥,芦花渡口溧阳溪,千生万死到吴陲,吹箫乞食凄复悲!身仇不报,何以生为?’这吴市吏听明了,他是楚国亡臣伍子胥,把伍子胥请至其家。二人谈话之际,有人密报吴王姬僚(吴国系周文王本族人,姬姓)。王僚召见伍子胥,问以治国安邦之事,伍子胥对答如流。王僚大悦,封为大夫,并允许借兵报仇。不料事情为姬光所知,要想给伍子胥破坏他的事体。”
姚期向邓禹问道:“姬光这小子怎么这么不是东西呀?”邓禹说:“姚贤弟,你有所不知,那姬光是王僚的叔伯大长兄。当初姬光的父亲诸樊曾为吴国国王,诸樊死时应当把王位传给他儿子姬光啊,谁想诸樊把王位反传他兄弟啦。诸樊弟兄四人,长为诸樊,次为馀祭,三为夷昧,四为延陵季子。四人之中,季子最贤。诸樊不传其子,反传其弟,是希望季子为王,以强吴国,馀祭临终,传王位于其三弟夷昧(王僚之父)。夷昧临终要传王位于其四弟季子,那季子不愿为王,逃奔延陵。夷昧死后,王僚居然为王。王僚为王,那姬光心中不甘,论理长辈不愿为王,吴王应当是姬光的。不意王僚贪其位,姬光知道,王僚母舅盖馀、烛庸,有万夫不当之勇,并且兵权在手,不敢动那王僚。况且王僚之子庆忌生得筋强骨壮,有兼人之勇。姬光只好与王僚虚与委蛇,佯为服从,暗图大举。他礼贤下士,是有意笼络人心,搜罗人才,好杀害王僚。王僚有盖馀、烛庸、庆忌,姬光已然无法除治;伍子胥再称臣于王僚,姬光更不愿意啦。”
姚期把话听明白了,遂问道:“他不愿意王僚重用伍子胥,又怎样呢?”邓禹说:“姬光进宫去见王僚,假意给王僚贺喜,向王僚问道:‘伍子胥为人如何?’王僚说:‘忠孝两全。’姬光道:‘千岁可曾应允借兵于他,兵伐楚国,为其复仇呢?’王僚道:‘孤家已然应了。’姬光忙道:‘千岁错了。’王僚问道:‘怎么?’姬光说:‘楚国乃大国,我国势力不及。倘若打胜了楚国,是为匹夫报仇;如若打败了,吴国之耻。臣以不借为是。’王僚点头称是。伍子胥再见王僚借兵复仇啊,王僚可就不借了。伍子胥知道吴国有事,不易借兵,随即辞官不做。王僚赐给伍子胥良田百亩,伍子胥在吴国务农为生。那公子姬光知道伍子胥有谈天说地之能,安邦定国之智,要害王僚谋其大位,非伍子胥帮助自己不能成功。他便往伍子胥之处,与他结交,二人感情日厚,伍子胥亦颇知其意。有一天,公子姬光问伍子胥说:‘你往来宋郑各国,可曾见过与公文武相同的人吗?’伍子胥说:‘你们吴国有一人与我八拜之交,名叫专诸,因家贫,身为屠户,奉养其母。’姬光说:‘今日无事,你我备礼物,前去拜访于他。’伍子胥说:‘可以。’于是二人备好礼物,乘车而往。将至吴趋坊,专诸在途中望见他拜兄伍子胥同一贵人乘车而来,急忙躲避。伍子胥向他叫道:‘兄弟,愚兄在此。’专诸遂与伍子胥相见。三人彼此施礼,说明来意,专诸遂把他二人让至家中落座吃茶。公子姬光向专诸说些仰慕渴想的谦恭话儿,将礼物取出请专诸收下,专诸不收,姬光再三相让。专诸说:‘此事须先请示老母。’于是二人在前边等候,专诸到后院请示其母,少时璧还,母命不叫收此礼物。经伍子胥向专母说明,才把礼物收了。自此,姬光时常与专诸往来,交往日厚。伍子胥正然发闷哪,忽然姬光来至,向伍子胥贺喜。伍子胥问道:‘我有什么喜事呢?’姬光说:‘公子之仇人楚平王已死。’伍子胥听此言,放声大哭。姬光问道:‘你的仇人死了,你应当痛快才是,为什么反倒痛哭呢?’伍子胥说:‘楚平王曾杀我父兄,我未曾杀他,他就死了,看起来我这仇是报不了啦,就是将来能够报得仇恨,亦不能杀他啊(后来灭了楚国,倒是解了恨啦,鞭打楚平王的死尸)。’姬光这才明白他哭的缘故。伍子胥想着大仇在身,直到仇人已死,亦没得报父兄之仇,心中一急,忽然想出一条妙计,能要王僚一死。王僚死了,姬光便可为王,就能借兵于我,兵伐楚国,好报父兄之仇。伍子胥把主意想好了,向姬光说道:‘我们现在可以乘着楚平王已死,楚昭王即位,人心不定之时,兵打楚国,王僚必派盖馀、烛庸、庆忌等前往。如若他二人带兵伐楚,王僚势孤,我们可以举事,要他王僚一死。’姬光道:‘好计,好计。倘若王僚要派我伐楚呢?’伍子胥说:‘公子可以装病啊。’姬光听伍子胥之言,遂往宫中去见王僚,走至路上故意将足碰伤。见了王僚,他说:‘千岁,吴楚两国有世仇未报,现在楚平王已死,少主昭王即位,人心不定,正可乘丧伐楚。’王僚说:‘机会甚好,王兄可领兵前往。’姬光说:‘臣时才坠马,将双足碰伤,不能出征。’王僚说:‘命盖馀、烛庸前往。’于是王僚命盖馀、烛庸统带数万人马兵伐楚王,把他儿子庆忌留在朝中。真亦是活该,那盖馀、烛庸在楚国打了败仗,被困于外,王僚遂派庆忌纠合宋郑之兵,搭救盖馀、烛庸去了。庆忌走后,王僚势孤,伍子胥、姬光计议要刺杀王僚,遂派人将专诸请至府中,求他帮助刺杀王僚。专诸问姬光道:‘公子与王僚系亲叔伯弟兄,因何杀他?’姬光说:‘昔日我父是吴国国王,我父死时未曾传位于我,要传我四叔,我四叔不受。我父因为我四叔最贤,改了国体,不传子传弟,想着传来传去,传到我四叔为王,吴国即得盛强。我父死去,我二叔馀祭即位。我二叔临终的时候,传于我三叔夷昧。我三叔夷昧临终要传于我四叔,不意我四叔季子逃避于延陵。那王僚乘他父死时,即了王位。你想我四叔不愿为王,轮到我们弟兄们为王,我为长门长子,理应是我。’专诸说:‘公子何不与王僚理论?’姬光说:‘他贪而无理。’专诸说:‘我虽受公子之恩,家有老母在堂,不敢以身相许。’”
邓禹说至此处,姚期说道:“元帅说我们娘儿俩可比专诸专母,比得很好。他专诸有老母在堂,不敢以身相许;我姚期亦是有娘在世,不敢以身相许。”邓禹说:“专诸既说出此话,姬光亦不好难为他。专诸回至家中,专母问道:‘姬光请你有何事故呢?’专诸把姬光要他刺王僚,他因有娘在世,未曾以身相许的事讲说出来。专母点了点头,道:‘你去取些水来我饮。’专诸遵母命,将水取来。专母说:‘不要家中的水,你去给我取清泉之水。’专诸又到远些的地方去取清泉之水。原来专母并不口渴,是为把她儿子支开,她好寻死。”姚期问道:“元帅,那专母为什么要寻死?”邓禹说:“专母心内明白:不杀了王僚,姬光不能即位;非得王僚死了,姬光才能为王。姬光为王,才能借给伍子胥兵将,伐楚国给伍子胥报父兄之仇。那专母想伍子胥与他儿专诸既是生死之友,如同自己的儿子一样,除非是自己死了,专诸才能舍身报恩,刺杀王僚。王僚死后,姬光为王,好借兵伐楚,给义子伍子胥报父兄之仇。专母是个又贤德又明白的老太太,不肯因为自己一人耽误这些事儿,老太太倾心愿意一死,叫她儿子专诸报答姬光之恩,好帮伍子胥报仇。”姚期说:“好个专母,这才叫真明白呢。”邓禹说:“专母遂上吊而死。专诸取水归家,见他娘吊死,放声大哭,哭了个死去活来,然后报丧姬光说:‘老母已死,如有用我之处,愿以身许。’于是他们三人计议刺杀王僚之法。专诸到太湖三个月,学会庖鱼的手艺,回至姬光的府中。姬光把鱼肠剑交与专诸。姬光请王僚赴宴,王僚贪于厚味,竟被专诸用鱼肠剑刺死府中,专诸被王僚的护卫甲士剁成肉泥烂酱。专诸、王僚死后,姬光遂即王位,伍子胥率领吴兵伐楚,报了父兄之仇。”邓禹说罢,姚期听着很是高兴,又给他君臣二人倒茶。
姚母听了邓禹所说的这陵母伏剑、专诸刺僚,心中大受感动,暗想:姚期他父亲被王莽所害,姚期有父仇在身,此时要扶保刘秀,灭那王莽,既报君仇,又雪父恨。倘若汉室复兴了啊,姚期亦有恢复江山社稷之功,能够披蟒横玉,封妻荫子。倘若失了这个机会,姚期绝无出头之日。哎呀,那陵母能够伏剑,专母能够自尽,难道我姚母就不能舍身一死,成全我儿吗?姚母想到这里,对姚期说:“姚期,你同他君臣在此讲话,我去方便方便就来。”姚期说:“是吧。”姚母从这屋里出来,走至里院,来至外间屋站住了不动,要听听刘秀君臣与姚期说些什么。要知心腹事,单听口中言。原来这间屋与刘秀君臣说话的那间屋子仅隔一道山墙,况且这山墙又是碎砖头砌的。姚母就在那里听邓禹说:“姚贤弟,你可知道本帅干什么来了吗?”姚期说:“你们不是给我送信来了吗?”邓禹道:“不是不是。如今邳彤、王伦皆有重伤,营中的一干诸战将全都战不过岑彭,要等着邳彤、王伦将伤养好了,那得耗费多少粮饷啊?我们君臣耽搁不了,特来找你,请你助我君臣一膀之力。”姚期先叹了一声,道:“元帅,你刚才不是说过吗?那专诸因为老母在堂,不敢以身相许,我姚期亦是一样。我亦愿意在这个时候扶保殿下,给国家出力报效,灭莽之后还有我的功名富贵。只因我娘尚在,亦是无法,将来到了我娘死了的时候那就晚啦,我姚期有多大的能为亦完啦,再上哪儿去用啊?”
姚母听见姚期所说的话,心中这阵难过就不用提啦,不亚如万把钢刀扎于肺腑,豁出这条命去不要,亦不能耽误我儿终身一世。姚母迈步进了里间屋,找了一根绳子,上了土炕,往炕上一跪,叫了一声:“汉太子殿下,我这一死,但愿你灭莽成功,吾儿亦给我那亡夫报仇雪恨,我虽死在九泉之下,亦能甘心瞑目。姚期儿呀,你我母子要想相逢见面,除非是夜晚三更梦里团圆!”冲着正北磕了两个头,然后站在炕上,往梁上拴了个套儿,姚母把脖子一套,驾返瑶池,遘奔极乐世界去了。
这且不表。却说姚期,与刘秀君臣说着话,不见他娘回来,放心不下,向刘秀说声:“少陪。”转身出去遘奔后院去了。刘秀这才向邓禹埋怨道:“卿家,你怎么向他们母子说陵母伏剑、专诸刺僚的事儿?倘若那姚母一死,如何是好?”邓禹说:“我若不说这些个故事,姚期他娘不算贤母。姚期乃大汉朝之子,理应当扶保千岁,为国报恩,才不失忠臣之后哪,灭王莽亦报他姚期的父仇啊,我这正是来成全姚母的贤德之名。”
君臣正然讲话,忽听里面姚期哎呀一声,扑通摔倒。邓禹说:“快走!姚期死过去了!”君臣跑至后院,见姚期倒在地上,君臣二人将他扶起,盘腿窝腰,撅砸捶叫。好容易姚期才缓醒过来,放声大哭:“娘啊,我没有惹您生气,为什么吊死屋中?”姚期这一哭,四邻皆知,全都听见了。刘秀劝解说道:“姚皇兄,人已死了,死了不能复生。”姚期越哭越痛,越痛越难过,越难过越哭。哭着哭着忽然不哭了,姚期两只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邓禹。他想着邓禹说的陵母最贤,伏剑而死;专母最贤,上吊身亡。我娘可比陵母,可比专母,如今我娘上吊,是他比方的。姚期站将起来,用手一指邓禹道:“你把俺娘说死,我岂能跟你善罢甘休?”邓禹说:“姚贤弟,你别怨我呀!”姚期说:“不怨你怨谁呀?”邓禹说:“你得怨那岑彭,要不是他杀得合营汉将俱皆甘拜下风,焉能逼得殿下三入鬼神庄?你娘一死,将来能够留名千古,万载的美名,叫你舍孝全忠。灭了王莽,君恨已解,父仇亦报啦,那时候老太太人死名在,虽在九泉之下,也是安然。你此时还不明白你娘的用意,反倒埋怨本帅。你要是明情知理,可以去找岑彭,和他一战,把他打败了,那才对哪。”姚期当下被邓禹说得默默无言。刘秀说:“你我三人先将老太太摘将下来,赶紧好想主意,买棺材办理丧事。”姚期说:“办什么?分文皆无。”邓禹说:“不要紧,姚贤弟,你放心,有本帅在此,用什么都有我呢。你去把邻居老太太们请来几位,回头棺材寿衣一会儿就到。”姚期说:“是吧。”立刻他就请街坊去了。邓禹亦出来,到了街门口儿,吩咐亲随们:“去到庄南禹王祠,叫他们赶快把棺材寿衣搭来。”亲随们遵命,上了坐骑,飞亦似的去了。书中暗表,邓禹在棘阳关汉营未来之前,就派了个旗牌官,预先买了口棺材和全份的寿衣,运至鬼神庄南禹王祠的庙中。
如今这一吩咐哪,数百儿郎搭运棺材寿衣等项,到了院内,把棺材搭进院来,取出寿衣,交给姚期。姚期求来的街坊老太太们帮着,将寿衣给母亲换好。邓禹问:“姚期,你看这棺材行不行?如嫌不好,可以改换好的。”姚期一看,这口寿材是杉木的,亦就行了,何必更换,当时把老太太入了殓啦。邓禹问姚期道:“你们的坟茔在哪里呢?”姚期说:“祖坟在桂阳哪。我父亲被王莽所害,死于长安,埋在哪里我还不知哪。暂且找个地方把我娘停放起来,将来打至长安城,再访查我父埋在哪里,访查实了,我再把老夫妻入土并葬。”刘秀说:“要是把老太太停在这禹王祠如何?”姚期说:“很好。”刘秀说:“就这么办啦。”邓禹又问姚期道:“姚贤弟,把老太太的灵柩安排完了,你打算怎么样哪?”姚期说:“我娘已死,我要去到汉营当差啦。”邓禹说:“要按礼节说,老母死去,你应穿三年重孝。如今要到大营去,可不能穿孝,军营之中最忌的是凶服进营。你这是舍孝全忠的忠臣,三年孝改三月,三月改三日,三日改三时,灵出孝满呀。”姚期说:“是吧。”于是刘秀命外面预备,有人把姚期的马匹拉了出来,官兵往外搭棺材,刘秀搀着姚期来至门前,邓禹指挥兵卒把棺材扶正了。姚期冲着棺材一跪,兵丁在地上放一块新砖,砖上放了盆。兵丁说:“你要摔可使劲儿摔,摔二回可犯重丧。”姚期说:“犯重丧,家里亦没人啦。”此时惹得村中四邻都来观看,姚期把盆往砖上一摔,放声痛哭。刘秀搀扶姚期,棺材起了杠啦,往外走着,街坊四邻指手画脚,议论纷纷。姚母亦算死着,二次复兴大汉之主刘秀,搀着丧种,大帅邓禹如同杠房头儿似的,把棺材搭至禹王祠。书以简洁为妙,把棺材停放在禹王祠内,派人看守。刘秀、邓禹同着姚期回归大营。
一路之上无话。这天来至大营,亦就在辰时,有李忠率领一干诸将出营迎接。君臣们进到营内,先为歇息,然后到了大营中,用早战饭的时候,大家饱餐战饭,刘秀赐宴与姚期。王伦、邳彤伤痕还没有好利落哩,听说邓禹把姚期请了来啦,王伦大惊。别人都不知道姚期有多大的能为,惟有王伦他与姚期是生死之交的弟兄,姚期的武艺如何,他都知道啊。这姚期是胆大手黑敢招呼,你说把式呀,他简直的没有学过,除了会几手单鞭之外,别的满都不会。如今大帅把这废物人请了来,要和武状元岑彭动手,那不是白白地送死吗?王伦正在替姚期担心哪,忽听营外炮声隆隆,他猜着外面是动了手啦。
书中暗表,君臣将帅、士卒儿郎用完了早饭之后,大帅传令擂鼓升坐中军大帐。李忠交代公事完毕,大帅把三入鬼神庄请姚期的事情向众将说了一遍,大帅又说:“大汉朝天下无期不立,母死姚出世。”众将听大帅把话讲完了,给刘秀道喜,这叫千军万马容易得,一员虎将最难求。当时姚期全身披挂,十分威武,很是个大将的气派,众将全都要看看他这位高明的把式如何。天到巳时,岑彭率兵前来,营外头咕咚咚大炮震动。邓元帅明知故问:“哪里炮响?”蓝旗小校说:“回禀大帅得知,岑彭又来骂战。”邓禹说道:“大胆的岑彭,他敢藐视我汉营无人,前来讨战,真真的可恼。”姚期听这口吻,是冲着自己说的,他心中思忖道:刘秀这人真不明白,干嘛三番两次地请我,我有什么能为?岑彭是个武状元,天下第一的把式,我是瞎撞,如何能成?亦罢,我冲汉太子殿下三入鬼神庄之恩,豁出这条命去不要了,要和他武状元决一胜负,见个高低。姚期这才向大帅施礼道:“元帅,末将姚期愿意出营一战,会会他武状元。”大帅说:“将军既敢讨令出战,本帅点兵三千,出得营去,给你观敌瞭阵。”刘秀说:“姚皇兄,你到阵前,不要说叫黑太岁,你可以称汉太岁。”姚期说:“谨遵千岁之命。”立刻军中号起,调齐了三千人马,君臣将帅帐前上马,三声炮响,人马撞出大营。
到了营前,两杆绿缎门旗左右一分,三千兵将二龙出水式列成了一字长蛇阵。邓禹在当中帅纛旗下,怀抱令旗,压着全军大队,一干诸将压住了左右阵脚,众星捧月一般。姚期在马上往对面观看,见对过列着三千人马,遍打黄旗。在队中有一员大将,银甲白袍,坐下马,掌中擎着一口九耳八环刀,威风凛凛,杀气腾腾,正然叫战。姚期一催坐骑,直临阵前。岑彭从没见过他出马临敌,面貌不俗,穿青挂皂,乌马长枪。怎见得?有赞为证:
就地亚赛一片乌云盖,马上将军无比赛。头戴荷叶镔铁盔,一朵红绒顶门戴。身披大叶甲连环,吞口兽面喷水怪。坐下战马似欢龙,登山涉水永不败。手持一条皂缨枪,马临阵前敌人败。
岑彭看罢姚期,向他问道:“来将通名。”姚期说道:“你要问爷,爷姓姚名期字次况,人称汉太岁。你可是岑彭么?”岑彭道:“正是。”姚期说:“好啊,你把我娘都给挤兑死了,你还能活得了吗?”岑彭哪里知道他的家务事呀,喝道:“胡说!你撒马过来!”姚期把大枪一拧,向岑彭扎去,喝喊一声:“你招我这条大枪吧,扎天枪!”岑彭是个武状元出身,九长九短十八般兵器,件件精通,什么家伙不知道?什么招数不知道?可算是多知多懂,就是没听见人说过“扎天枪”。
原来姚期这扎天枪是蒙哄他娘的把式武艺。他娘说他:“大丈夫既不能文,便当习武,你可以找个地方学些武艺,将来好去做事。”姚期上哪里去学武艺?有他拜弟王伦送来的日用,他走了三天两日,回至家中。老太太问他:“你学的武艺怎样啦?”姚期说:“我练练,你老人家看看。”他把板凳放在当院,用绳子把他的大腿拴在凳上,姚期骑着板凳,如同骑着马似的。他用枪往空中一扎,说:“这是扎天枪。”又往地上一扎,说:“这是扎地枪。”左边一杵,说:“是左平枪。”右边一杵,说:“是右平枪。”然后他撒腿一跑,如同马走一样,哗啦啦,板凳被他拉散了。老太太一看:“好啊,成了尺不啷当枪啦。”
如今姚期把哄他娘的扎天枪向岑彭说出来,武状元如何知道?岑彭见姚期的枪尖儿扎奔自己的哽嗓咽喉,用刀杆往外一磕,姚期的大枪一歪,扎空了。二马错镫,岑彭的把式有多么快啊,立刀头竖刀
,侧跨雕鞍抹丘斩,姚期哪里是他的对手,招架不及,又怕把命丧在岑彭之手。他的两只脚一甩镫,翻身从马上掉在地下,这亦是死里求活的意思。可是马上的战将不比步下,周身上下有盔铠甲胄,掉在地下跑不动啊,亦许死了,亦有跑了的,可是跑了的最少。当下姚期摔在地上,岑彭的大刀往他身上乱砍。还没砍上哪,那姚期向来是手黑胆大,敢下家伙,他爬起来,一伸右手,将岑彭的右脚攥住了,往高高的一扬,岑彭的脚丫儿冲了天啦,扑通一声,摔下马来,摔得岑彭甲叶子哗啦啦直响,马落了荒啦。姚期一伸手将岑彭抓住,不容他起来,抡起石头似的拳头,向岑彭脖颈上打个不止。
此时汉兵队内君臣将帅、士卒儿郎看见姚期落马败中取胜,抓住岑彭抡拳就打,个个心中痛快,无不解恨的,全都暗道:看你还来叫战,还来骂战啵?那王莽的士卒儿郎、偏副牙将看见主将被人抓住打个不休,焉能袖手旁观?由压阵官指挥人马冲杀过来,要搭救岑彭。姚期应当夹起岑彭来,往汉兵大队里边跑啊,何必打他呀!姚期是初次到了阵前打仗,一切军务大事他全不懂得,见了岑彭的兵将冲杀过来,他把岑彭撒开,伸手哈腰捡起来大枪,向岑彭的兵将喝道:“干嘛呀?你们仗着人多不怕鬼是怎么哪!”岑彭爬起来,往回便跑。汉营兵将见姚期不懂打仗的事情,将岑彭撒开,无不暗笑。
邓大帅见岑彭如此狼狈,料着他军心摇动了,锐气已失,令旗一指,全军人马乘势冲杀过来。岑彭人马如何抵敌得住啊,被汉兵杀得东倒西歪,横倒竖卧,扔旗抛鼓,丢盔卸甲而逃。汉兵又往下追杀,岑彭的败兵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,败奔棘阳关去了。这次岑彭损伤千数余人,邓禹不敢再追,唯恐有失,吩咐收兵回营。别看姚期没能为,这个福将有造化,他这一来,汉兵就打胜仗,鞭敲金镫响,齐唱凯歌还。
大队人马回至营中,兵卒各归各地,一干诸战将伺候元帅升帐。刘秀、邓禹落了座,邓禹先给姚期在功劳簿上记上了功劳,然后邓禹向刘秀说:“千岁,姚期在阵前战胜了岑彭,论功受赏,请主公封官。”刘秀说:“姚皇兄听旨。”姚期往地上一跪。刘秀说:“姚皇兄有战败岑彭之功,孤家封你安城大将军。”姚期磕头谢恩,又谢过了大帅的栽培。然后邓禹传令,杀牛宰羊,犒赏三军,大营内庆功贺胜。姚期欢喜之下,饮过了酒之后,到各处看望朋友。先看望王伦,王伦问道:“哥哥,你在阵前交战,胜负如何?”姚期把打仗的情形说了一遍。王伦说:“哥哥,这可是万幸啊,你往后再要冒险临阵,那可不是闹着玩的,我教给你几手儿大枪吧。”当下王伦教给姚期三手儿大枪,姚期学会了。王伦还要再教,姚期说:“别学啦,贪多嚼不烂,日后再说吧。”姚期又去看望邳彤,姚期亦把不会真把式,赢了岑彭的事儿说与他听。邳彤说:“这一回是蒙着了,回回蒙可不行,我教给你几手儿枪法。”邳彤又教了他三手儿大枪。还要往下教啊,姚期说:“别学啦,没有那么好的记性。”汉营中的一干诸战将全都喜爱姚期,他的人缘最好无比。
不表汉营中的情形如何。却说那岑彭打了败仗,人马回至棘阳关,他查点死伤了千余人,心中懊丧得了不得,被姚期打得他脖梗子都肿啦,愈想愈有气。他把盔甲卸去,吩咐兵将小心巡查城池,防备那汉兵前来袭城。到吃晚饭的时候,他还有气呢。次日早起,觉得脖项更是疼痛,不能再去打仗,想着休养两日,然后再去找姚期,报这几拳之仇。吃过早饭之后,中军官进至屋中,向岑彭回禀道:“左卫大将军率领人马来至关下。”岑彭吩咐:“点兵二百,出城迎接。”
阅者要问这左卫将军因何至此?这就是前文书所表的,刘秀在夷丘山的时候过去的那支人马。左卫将军姓马名成,他在武科场中了十八魁之后,王莽用他为站殿将军之职。因为刘秀的人马杀到棘阳关,岑彭派人把奏折送到长安,王莽才封马成为左卫将军,让他率领五万大兵到棘阳帮助岑彭灭刘秀。马成的人马离棘阳关不远,他命人打探,探马回报,合营汉将俱皆败在岑彭的刀下。马成人马离着棘阳还差二十里哪,他就安营下寨,假装有病,按兵不进。岑彭知道他有了病,反倒派人慰问,叫他勿用着急,好生养病。原来他二人是一榜中的功名,又是同寅的弟兄,又是盟兄弟,当然彼此原谅。如今这左卫大将军听说岑彭打了败仗,他反倒传令三军,拔营起寨,兵进棘阳关。岑彭得报,立刻就更换官服,点齐了二百名亲兵,衙前上马,率兵出了北门,迎接左卫将军。
岑彭出了北关厢,远望马成大军来至,命人马列队迎接。从数万军中冲出来百数骑,簇着马成而来。临近了,岑彭在马上抱拳施礼,口称:“小弟岑彭迎接兄长来迟,在马上领罪。”说着,甩镫离鞍下了坐骑。马成亦下马还礼,马成说:“兄弟,我奉天凤皇之旨,率兵前来援助于你,不意身染大病,耽误了这些天,实是对不起。”岑彭说:“兄长说的哪里话来,天灾有病缠身,那可无法,好在小弟未曾失去城池,兄长此时来到,尚不为晚,有什么话请至衙中一叙。”二人这才上马,一同入城。到了衙门,下了坐骑,同至客厅。二人吃茶之间,岑彭吩咐:“酒筵摆上,给左卫将军接风。”霎时间酒宴摆齐,二人入座,推杯换盏,开怀畅饮。酒至半酣,忽然岑彭用手一摸脖梗儿,双眉直皱。马成问道:“兄弟,这是怎么回事?”岑彭说:“兄长有所不知,那妖人刘秀自从来至棘阳关,被小弟九耳八环刀,刀里夹镖,刀砍镖打,汉兵死亡无数,叫我杀得闭门不战。亦不知妖人刘秀从哪里找来个姚期,在两军阵前我用大刀砍他不曾砍上,那姚期翻身下马来,被他抓住我打了数拳,直至今天脖子还疼。”左卫大将军马成停杯不饮,站将起来,用手往外一指,道:“汉将姚期,汉将姚期,尔有何德之能,胆敢伤我兄弟。我今夜就找至汝营,给我兄弟报这几拳之仇。”岑彭说:“兄长勿用着急,这汉将无能,报此仇恨算不了什么呢。”二人又喝了会儿酒,然后出衙安置兵将,将马成的人马留在棘阳关北扎营,开进城内一万兵来,帮助岑彭守关。
事情办完,二人回至衙中,马成向岑彭说:“兄弟,敌人打了胜仗,必无准备,愚兄今夜前去偷他们的营寨。兵法有云:出其不意,攻其不备。”岑彭说:“兄长你有这份心,小弟就承情不过,可是偷营劫寨还是小弟去吧。”马成问道:“怎么得贤弟前往呢?”岑彭说:“小弟是棘阳关的人氏,此处我地理纯熟,黑夜偷营,地理熟习,多有便利。小弟前往,兄长给我接应接应亦就是了。”马成说:“如此甚好。”二人商议完了,岑彭命探马出关打探,自己点兵,点了三千人马。到了晚饭以后,天将黄昏的时刻,探马回关禀报:“汉营得胜,庆功贺喜,并无准备。”岑彭大悦,立刻全身披挂整齐,同着马成先到各门嘱咐一番,岑彭命兵将听左卫将军指挥,不准违背。然后耗到掌灯之后,岑彭率领三千人马,亦不响炮,亦不擂鼓,卷旗息鼓,马摘了銮铃,不敢有点儿动静,悄悄地出了棘阳关,前往刘秀大营偷营劫寨。
恰巧是夜星斗月色不明,岑彭虽然路熟,亦不敢早至。约到三更时刻,临近了汉营,果然外边无巡哨人马,内无查营动作,黑黑暗暗并无人声。岑彭命兵丁放起火号,三千人马集合一处。岑彭当先,手持大刀,杀奔汉营,大刀阔斧,咔嚓,将营门砍碎了,岑彭率兵杀入汉营,人马一拥而入。岑彭进到营内,看是空营一座,说声:“不好,中了敌人之计!”吩咐一声:“我兵快退!”话犹未定,东西南北四面八方,咕咚咚炮声震动,四面伏兵尽起,喊杀之声如同山崩地裂,把岑彭兵将围在空营之内。
原来汉营有了准备,大帅邓禹与刘秀退兵三里,留下这座空营,派姚期、王伦、邳彤、李忠四将,各带三千人马,在空营的四面埋伏,准备着岑彭偷营劫寨之时捉拿于他。汉兵四面埋伏好啦,净等岑彭前来。果然不出大帅所料,岑彭夜间前来偷营劫寨。岑彭他在明处,汉营兵将却在暗处。他来偷营,汉兵看明了,装作不知,俟其入营,好四面围困,生擒活捉他岑彭,给死去的、受伤的汉将报仇雪恨。岑彭人马闯进空营啦,四外埋伏的人马才响炮擂鼓,喊嚷杀声。岑彭的人马要往回撤队呀,那如何能成?未待汉兵杀至,自己的人马人撞人,马撞马,自相践踏,伤亡无数。岑彭见四面火光大作,喊杀之声渐近,料着敌兵来至,不管兵将,要想夺路而走,一马当先扑奔正东方。后面兵将相随,要想同他解围逃走。
走出没有多远,就见正东方灯球、火把、亮子、油松照耀如同白昼,约有三千之众,长枪短刀弓箭手,当中一将飞马出来,手持大枪,向岑彭喊叫道:“岑彭,你可认识我王伦吗?”岑彭一语不发,抡刀便砍,王伦用枪招架,二马盘旋,冲杀一处。王伦这条大枪一拧,真如乌龙探海鬼神愁,令人难测巧机谋,一扎前胸两肋,二扎铁锁练乌州。王伦用枪向岑彭招招进逼,恨不能一枪将他刺于马下。岑彭此时亦是真急,豁出命去死战。只因岑彭此时无心恋战,虚砍一刀,要闪开王伦,闯他的大队。倒把王伦闪开啦,将至大队前,只闻梆子响,乱箭齐发,如同雨点一般。岑彭一看不好,拨马就走,王伦喊嚷:“我兵追杀!”岑彭往回跑着,背后王伦率众追杀。岑彭的掌旗官死在乱军之中,他手下兵找不着岑彭的旗号,乱窜乱跑,被汉兵杀得东倒西歪,横躺竖卧,死尸遍地。岑彭虽然有三千人马,兵找不着官啦,失了联络,休想能逃走一个。
岑彭往西跑着,只听咕咚咚炮声隆隆,前面一片火光,几千汉兵簇拥着一员大将,金甲红袍,手执一条金
盘龙枪,高声喊嚷:“岑彭,爷要报一镖之仇,尔今天休想逃生!”岑彭一看是邳彤,将马一拨。邳彤人急马快,纵马赶上,拧枪就扎,岑彭用刀招架还招,马打盘旋冲杀一处。岑彭见邳彤这条金枪神出鬼入,似条金蛇乱钻,向岑彭苦苦地进迫,岑彭听见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喊嚷:“拿呀……拿岑彭啊……别叫他跑了啊!”岑彭心中惊恐不安,舍了邳彤往北便走,回头一望身旁左右,只剩下二十余人。岑彭往北走着,只听背后有人喊嚷,大略着不是王伦,定是邳彤追来。
岑彭往北走着,见一将率兵往北边迎来,借着火光看得很清,使枪的战将,黑脸面短钢髯,乌马大枪,正是姚期。岑彭知道,姚期真能为没有,全凭着胆大手黑敢招呼,抡刀向姚期就砍,姚期用枪就拦。岑彭扳尖献
迷心点,姚期用枪颤杆滑开。岑彭与他二马错镫,立刀头横刀
,二马对镫抹丘斩,姚期大枪斜着招架。岑彭这三招急中又快,全没用上。拨回马来,姚期递枪就扎,岑彭用刀就去磕,姚期抽枪调过
来就打,岑彭横刀杆招架。二马错镫,姚期大枪奔岑彭的右肋,这手功夫叫“内穿针”。岑彭用刀撩出去,心中很是纳闷儿:姚期会把式呀,不是瞎蒙啊。应当二人回马再战,姚期没回来,岑彭更是莫名其妙啦。原来姚期与王伦、邳彤学的六手大枪使完了,他不敢贪战,岑彭哪里知道。他马往北就走,姚期的三千汉兵一个猛劲儿,被岑彭撞进了大队之内,兵将刀枪齐下。岑彭把大刀一摆,抖丹田一声喊嚷:“汉兵汉将听真,尔等知道岑某的厉害,及早儿闪开,要不然是挡某者死,避某者生!”他这口刀抡开了,催马横冲直撞,挨着就死,碰着便亡,刀到处人头乱滚,如同削瓜切菜一般。汉兵汉将无人能敌,见他好似生龙活虎,全都往两边躲闪,当中间让出一股走道,岑彭催马闯出重围。
姚期见岑彭走了,他回至军中,问道:“岑彭往外闯围,你们怎不射箭呢?”弓弩手说:“将军你不传令,我们知道你是怎么个心意呀?”姚期说:“干嘛还得我传令啊?”兵士们说:“将军,兵听将令草随风啊。”姚期反被兵士们把他问住。
不表姚期。却说岑彭闯出重围,往棘阳关遘奔,走出来没有多远,天光就大亮啦。岑彭一看自己周身是血,血染征衣,身旁左右并无一兵一将跟随。岑彭见三千大队全军尽没,非常懊丧,无精打采走至棘阳关,见关门紧闭,城上无人。岑彭来至南门护城河桥,大声喊嚷:“城上兵将听真,你家将军回城,急速将关门开放。”话将说完,城头之上咕咚一声炮,忽喇一声,兵将站满了,刀枪密排,旌旗招展。敌楼之下倚定护身栏站定一将,金甲红袍,黑面乌须,左手扶剑,右手持着朝天紫金瓜。岑彭一看,此人正是拜兄左卫将军马成。
他向岑彭问道:“何人叫城?”岑彭道:“小弟岑彭。”马成说:“岑彭,你来看。”说着用手一指城上的旗号,岑彭仔细一看,不是黄旗(王莽的兵将应挑黄旗),遍打红旗,白月光儿当中间是大大的“汉”字。岑彭大惊失色,向城上问道:“兄长,莫非你降了妖人刘秀吗?”马成道:“正是。”岑彭说:“马成,你如今归降刘秀,你的天理良心何在?天凤皇待你不薄,武科场中了功名之后,榜下即用站殿将军之职,如今给你五万大兵军前效力,你正应当食君禄报君恩,帮助我岑彭将刘秀的人马荡平才是。你现在归降刘秀,便为不忠;趁我不在城中,你占据此城,使我进无路,退无步,陷害友人,是为不义。似你这不仁不义之辈,天地难容!你若是英雄好汉,出城来你我决一胜负,见个高低!”马成在城上冲着岑彭微微一阵冷笑,说:“岑彭,你且住口,听我一言。你说我马成为臣不忠,我来问你,天下人谁不知王莽乃是大汉朝的兵部大司马、安汉公,他王莽受大汉朝的雨露之恩,理应当忠君报国啊,可他三杯鸩酒药死孝平皇帝,弑君篡位。他王莽不忠,你怎么不问他呢?你说我为臣不忠,告诉你,我马成受过大汉朝的雨露之恩,心不忘汉,早就在南阳投在汉太子麾下了。我马成入都赶考,亦是与汉太子刘秀商议好了的,并不是取功名图富贵,是得了功名,做王莽的官,诓他的兵将,以便举义讨贼。那老儿王莽中了我们君臣之计,他看我马成中了十八魁,用我为站殿将军,如今他命我带兵五万前来接应于你,真是大汉余德不尽,该着我们君臣得志。有这五万兵,大事济矣。你此次偷汉军营寨,又中我马成之计。告诉你,叫你明白明白,我业已与汉帅邓禹约定,趁你偷营,我占此城。你说我不忠,我怎算不忠?你说我不义,我怎算不义?岑彭啊,我马成若行不义之事,是把你诓进城内,拿住你了,那为我不义。我念你与我有八拜之交,并不拿你,公私两尽,忠义两全,姓马的怎么对不住你呢?你要自思自想。”当下岑彭被马成问得闭口无言,好大半天,向城上马成说:“你用此狠毒之计占我棘阳关,岑某兵将皆无,此时由你。我回至长安去搬人马,搬来了人马誓取此关。”马成冲他一阵冷笑。
二人说话之间,忽听见正南咕咚咚大炮震动天地。岑彭回头一望,见正南方旌旗映日,剑戟光辉,一支汉兵往棘阳关而来。又听见城内炮响,岑彭恐怕被他们两下里夹住了,难以逃命,拍马落荒而走。岑彭走后,马成将关门开放,率众出城,迎接刘秀、邓禹入城,收服降兵,查点仓粮府库,出榜安民,这且不表。
却说岑彭单人独马走出多老远来,觉得肚内饥饿,咕噜噜直响,马亦嘶叫不止,身上分文皆无。从棘阳关到长安,人吃马喂,没有盘费如何能行?岑彭想着找个大户人家,吃他顿饭,把马喂喂,借些个路费再奔长安。他催马寻找庄村,走至辰时的光景,又困又饿,支持不住啦。眼前有个村庄,看着眼生,不知道是什么所在。岑彭很是纳闷儿,自己是棘阳关的人,从小儿在这里长起来的,无论是哪个村庄,没有不认识的,唯有这个村子自己就不认得。不管认得不认得,且到庄内看看,有没有大户人家。岑彭催马走进庄内,见有无数的新房,当中间坐北向南有一所新房,十分壮丽,门前上下马石,栽种槐树,树上拴着幌绳,对过八字影壁,广亮大门,门内有懒凳,当中悬挂门灯。看这个人家不俗,要在乡间住着,有这么个气派,很可以说是家大财主。岑彭想跟这家借点儿路费,不至于不成的。来至门前下马,把马往树的幌绳一拴,迈步走上台阶,用手叩打门环。工夫不大,由里边出来一人,青衣小帽,家人打扮,花白的胡须,约有六十多岁,与岑彭一对眼光,彼此一怔。老人家向岑彭二目落泪,岑彭不由得鼻尖发酸,亦要掉泪。
阅者诸君要问他二人为何这么难过呀?其中却有个大大的缘故。这个老家人,岑彭认得他,他叫杜升,是岑彭母舅杜颜的管家。岑彭自幼儿是这位老家人给抱起来的。老家人看见岑彭,想起他主人杜颜,当初疼爱岑彭,甚于己子。岑彭的父亲早早地去了世啦,杜颜供给他们娘儿俩吃喝穿戴,教岑彭念书习武,一腔热血满倒给岑彭啦,实指望他大了成名,懂得孝顺他娘。偏是岑彭长大了,到了长安城去,赶考中了状元,当了棘阳关守将。杜颜因为不叫岑彭保王莽,他保了王莽,几乎把杜颜气死。无事之时,杜颜想起岑彭来,时常伤心落泪。如今老家人看见岑彭,想起主人难过的情形,他亦感觉难过,二目落下泪来。岑彭见了老家人杜升,不亚如万把钢刀扎于肺腑,心中万分难受。岑彭为什么这样伤心哪?
书中暗表,这岑彭自从中了状元,榜下即用棘阳郡守之职。他到了棘阳,与前任的官员办理交接,查点仓厂府库,金银粮米。各种事情接收明白,接了任,先写折本奏禀王莽,然后出告示安民。公事办完,岑彭率领亲随人等先去拜见他母舅杜颜。到了杜家堡,杜颜的街门紧闭,岑彭命他的亲军们叫门。里面问道:“是什么人叫门?”小校说:“我们大人拜会杜老员外。”里边隔着大门问:“你们大人是谁?”小校说:“新上任的岑郡守。”里面说:“我们这里不认识他,免见吧。”岑彭听这话音儿,是他舅舅恼了他啦,叫家人如此说的。岑彭亲自隔着大门向里央求,无论如何亦要见舅舅面,里面是无论说什么也不答应。岑彭一直叫了两个时辰,老将杜颜就是不见。岑彭无法,只好去接他娘吧。谁想到家一看,空房一所,他娘踪影皆无。向四邻访问,俱云不知。岑彭回到衙门,寝食皆废,派人寻找他娘,无处找寻;再找他舅舅杜颜,杜颜亦搬了家啦,亦是打听不出下落来。原来杜颜是个忠臣,避免岑彭纠缠,搬在这个村来住。这个村原叫牛庄,不过数十户人家,杜家人搬到这里,又盖了一所新房,又给小户人家盖了些房,叫他们种自己的地,住自己的房。
岑彭来到此处,万没想到他舅舅杜颜住在这里。一叫门,老管家杜升从里面出来了。岑彭是个聪明伶俐的人,一见杜升,就猜着杜大人住在这里,想起母亲居孀守寡,教育自己非为容易,母舅杜颜栽培自己更是不易呀!如今弄得老姐儿俩恨上自己,避而不见,如今可找着舅舅了,人要是长了几岁年纪,懂得好歹,到这时候不能不难过。老管家杜升问道:“公子,你从哪里来呢?”岑彭说:“由棘阳关,我舅舅可曾在家?”杜升说:“员外爷正在大厅坐着呢。”岑彭说:“老哥哥,你给我弄点儿水,把牲口饮饮,弄点儿草料就势给喂喂。”杜升说:“是吧。”
岑彭迈步走进大门,穿过二门,望见杜颜一人坐在大厅。岑彭一撩鱼褟尾,抢行几步,进了大厅,口称:“不孝甥男岑彭特来请罪。”说着跪在大厅之内。杜大人听见了,装作不知,洋洋不睬。岑彭又说:“甥男岑彭拜见舅父大人。”杜颜仍然不理。岑彭连三并四地说着,杜颜老着脸不理他,岑彭可就受不了啦,浑身都见了汗啦,跪着不安,起来不是,把他给僵在这里。当下爷儿俩处在这个地步,实在难过。老管家杜升把岑彭的马给喂饮好了,他不放心这爷儿俩的事,赶紧跑进来。到了大厅一看,主人坐着高扬脸儿,气得胡须都扎煞啦;岑彭跪在地上,委实可怜。义仆杜升哪能袖手旁观,他向杜颜说道:“员外爷,大公子岑彭在这里给你施礼哪。”杜颜忽的站将起来,失声道:“哎呀!状元爷至此,你何不早来回禀,使我失迎,慢待国家贵客。”说着,冲岑彭一躬到地。岑彭被杜颜奚落得满面羞愕,无地自容,几乎愧死。老管家不忍,伸手把岑彭扶起来,说:“公子,你先坐下。”把岑彭按在椅子上坐下。杜升向杜颜哀告道:“大公子虽然不好,做老人的应管则管,要是气坏自己亦不好啊。”当下杜升苦苦地相劝,杜老大人略消下点气儿,便向岑彭看了看,见他盔歪甲斜,袍带皆松,周身的血点儿。杜大人看他这样狼狈不堪的样子,就猜着了,他不是把棘阳关丢了,便是在阵前被汉兵杀败,误至我家。杜大人暗想:他要有权有势的时候,贪图富贵,不易解劝于他。如今看他这个样子,是把棘阳关丢了,我可以在这失意的时候,劝他弃暗投明,扶保大汉。
杜颜心中想罢,又动了怜悯之心,劝解岑彭,向他问道:“你可用过早饭吗?”岑彭说:“没有。”杜大人说:“既没用早饭,咱们爷儿俩一同用吧。”立刻吩咐老管家杜升预备酒饭。杜升出去,告诉厨师父预备酒饭去了。岑彭向杜老大人问道:“舅舅,我舅母呢?我去看看她老人家去呀。”杜颜说:“你不用看了,她早故去了七八月啦。”岑彭一听,二目扑簌簌落下了眼泪,伤感不已。少时间,家人将酒饭摆上,爷儿俩入座。岑彭早就饿了,当时吃喝起来,透着香甜得很。杜颜问岑彭:“你喝这酒香亦不香呢?”岑彭说:“这酒是多年的陈绍,焉有不香之理?”杜颜说:“你喝这酒既是香甜,你可得知道,这酒是我在大汉朝居官的时候,挣了大汉朝的俸禄,吃喝使用不了,剩了下来的金钱买的十几坛子陈绍酒,放到了如今还有,斟在杯子内,浓浓的芳香,颜色如同琥珀一般。你喝这酒虽然香甜,你得知道,这是大汉朝的银钱买来的。”岑彭说:“是。”杜颜又问:“你吃这饭香亦不香呢?”岑彭说:“香甜的。”杜颜说:“这亦是我用大汉的俸禄金银买得庄田,直到如今有庄田生五谷,亦是大汉朝金银买的。要没有汉朝金银,焉能置买良田?没有良田,焉有饭吃啊?”岑彭听杜颜所说的话,羞惭满面,愧得实在难当,暗想:不好!我在棘阳关前刀砍镖打,伤了无数汉兵汉将,那刘秀君臣恨我岑彭痛入骨髓,我若归降,不惟他们不要,一定把我杀了,给死去的兵将报仇。如今我舅舅的意思还是要劝我扶保大汉,此时我这里是待不了的,我赶紧走吧。立刻停杯不饮,站起身形,向杜颜一躬到地,说:“舅父大人,甥男尚有公事在身,告辞了。”说罢,转身形往外就走。
杜颜见岑彭往外这一走,气得浑身栗颤,体似筛糠,有心追上岑彭暴打一顿,出口恶气,又转想:姐姐居孀守寡,就是这么一个儿子,冲在姐姐分上,叫他去吧,我早知道这孩子是这个人品,我绝不传授他武艺。事到如今,他既是不听我的良言相劝,叫他姓他的岑,我姓我的杜。杜老大人愈想愈有气,想起来自己对待岑彭的恩情,不由得二目掉下伤心的眼泪,真把杜颜给气坏啦。
且说岑彭到了门前,老管家杜升正在门外给他喂马,一见岑彭,问道:“大公子,你要走哇?”岑彭道:“正是。”过去解开丝缰,紧了紧肚带,认镫扳鞍上了坐骑,催马往西而去。杜升很是纳闷儿,不知岑彭怎么会走啦。忽听正东马蹄声音,杜升回头一看,从打正东方来了一匹马。这匹马是老虎颜色,鞍韂鲜明,马上端坐一人。跳下马来,身高足有丈一,膀大三停,上宽下窄,扇面身子,大脑袋,面似淡黄,两道浓眉斜插入鬓,两只大环眼,狮子鼻,高颧骨,大嘴岔,约有十八九岁。戴一顶金镶虎磕脑,上身穿着淡黄的短箭袍,前后绒绳十字袢,腰系一把掌宽五彩丝鸾带,下身红绸子中衣,虎皮战裙,马上挂着一条五股烈焰托天叉,那叉杆足有鸭蛋粗细。这人亦强壮,马亦欢。杜升一看,马上这人不是外人,是杜颜之子杜茂。
这杜茂自从幼小就长得身体强壮,浑拙猛楞,心眼儿朴实,不奸不巧,他比岑彭小三岁。当初两人在一处玩耍,就时常打架。杜颜不肯责打岑彭,总觉得岑彭自幼丧父,怪孤苦的,每逢岑彭、杜茂打起来的时候,杜颜就责打杜茂,总说杜茂太笨,没有岑彭伶俐,真是屈己从人。今天杜茂奉他父亲之命,去看望他姑母去,给岑彭的母亲送几百两银子,好度日。杜茂从他姑母家中回来,又渴又饿,来至门前,勒住坐骑,甩镫离鞍下了马,见门前又有草料,又有水桶。杜茂心中欢悦,向杜升说:“你把牲口给我喂喂。”老管家杜升接过马来。
杜茂走进大门,一过二门,就看见他爹杜颜一人坐在大厅之内。杜颜正然生气,看见杜茂回来,老年人见自己的儿子,自然是欢喜。从前杜颜总是喜爱岑彭,说他儿子太笨,如今想起岑彭不听自己的良言相劝,愈想愈不如自己这个朴实忠厚的儿子。杜茂肚内正然饥饿,他看见桌案之上放着现成的酒饭,还有两份杯筷,他不知道岑彭来呀,他还以为是他爹爱他,料着他快回来啦,给他预备好了饭,他回来好吃。杜茂坐下便吃,他是真吃真喝,如同狼吞虎咽一般。杜颜见他吃得香甜,忽然想起当初杜茂因为岑彭受了不少委屈,一阵难过,二目掉下泪来。杜茂见他爹这一哭,把杯筷放下,道:“我不吃啦,我不是你的儿子吗?我吃你应当啊,我挣了钱亦是养你老人家呀,怎么我吃饭你哭啊?”杜颜说:“儿呀,爹爹见你能吃,是欢喜的,焉能不愿意呀?我哭是我心里有难过的事儿。”杜茂即问道:“爹爹,你有什么难受的事儿呢?”杜颜说:“时才你表哥岑彭来了。”杜茂说:“不要理那个狗娘养的。我姑说了,叫我弄死他呢。”杜颜喝道:“你这小子真浑,你怎么骂他狗娘养的?他是你什么人?”杜茂说:“对啦,他是我姑姑养的。你老人家不要怪罪于我,我听见他就有气。”杜颜说:“时才他来了,我给他弄些酒饭,我要劝他弃暗投明,叫他跟我去到汉营扶保刘秀,他不听老夫的良言相劝,他站起来走了,我焉能没有气呀?”杜茂一听,气得他哇呀呀怪叫如雷,厉声说道:“岑彭,爷非要你的性命不可,我去找他去!”说着,往外就跑。杜颜喊叫:“杜茂,你回来!”要说杜颜的家教是最好无比,这杜茂向来是不敢违背他爹爹之命,这次犯了他的天性,谁说亦不行,非得要岑彭的性命不可。
他跑至门前,有心问杜升,岑彭往哪里去了,又怕杜升不说。他向杜升假意地说道:“杜升,我表哥来了吗?”杜升说:“是呀。”“我给他们爷儿俩说合说合,我已然把我爹爹劝好啦,你告诉我,岑彭往哪里去了呢?”老管家杜升听他这么一说,喜悦非常,暗想:我们少爷杜茂浑拙猛愣,半憨不傻的,如今会懂得劝解他爹,把岑彭追回来,给他们舅舅外甥说合说合,这可是我们员外爷为人忠厚,积德积的。忙道:“你赶快追吧,岑彭往西去了。”杜茂听出杜升的话来,把老虎马解开了,紧了紧肚带,扳鞍认镫上了马,摘下五股托天叉,往西便追。到底他实心眼儿,追出来不远,他就大声喊道:“岑彭,岑彭,爷要你的狗命!”老管家杜升一听他说的不是那么回事,当时可就急了,他知道岑彭、杜茂两个把式都够瞧的,要是翻了脸一动手,这俩人非得死一个不可,吓得杜升几乎摔在地下,忙往里面去回报杜老员外去了。
杜茂催马跑出来没有多远,就看见岑彭了。岑彭心烦马慢,没走多远,忽听后面有马蹄声音,哗楞楞叉盘子响亮。回头一望,是杜茂催马赶来。岑彭叫道:“表弟,你追我有事儿吗?”杜茂把眼一瞪,道:“我是你爷爷!”岑彭一听:好啊,他成了我爷爷啦,我们这门亲戚怎么论哪?杜茂大声叫:“岑彭,我爹爹待你不错,你敢惹他老人家生气,今天非扎死你不可!”岑彭大惊。要论两人的武艺,岑彭是心性灵巧,把式使出来,招数巧妙;杜茂从小就是身体雄壮,天然有膂力,要是二人比膂力大小,岑彭可不成,没有他的膂力大。此时岑彭见他真急了,论武并不惧他,不过是俩人动起手来,岑彭绝不能和他真杀实砍,他是个没心眼儿的人,动上手非下毒手不可,故此岑彭担惊。当下杜茂人急马快,遘奔岑彭,用叉就扎。岑彭用刀杆往外一磕,向他说道:“杜茂休得无礼!咱们是亲表兄弟,拼不得命。”杜茂说:“你不听你妈的话,不听你舅舅的话,你还想活呀?”一叉跟着一叉向岑彭进逼。二马盘旋,岑彭只招架,绝不还招。两个人在这里一动手,招惹得路过行人无不观看。有认识的邻居更是纳闷儿:这表兄弟哥儿俩亦不知怎么啦,在这里拼上命啦?岑彭无心与他厮杀,每逢拨马走去的时候,杜茂都是追上动手,弄得岑彭走亦走不了,心中未免着急。他情急智生,从镖囊之中掏出一支镖来,用这镖威吓他,自己好走。杜茂一眼望见岑彭掏镖,他可急了,说:“好啊,我爹教你打镖,你要用镖打我!”他一恼,从身上摘下锁虎口来。
书中暗表,杜茂这锁虎口亦是一种暗器,其形是一根三丈六长绒绳儿,一头接一条鹿筋,拴上十二个核桃大小的铁蒺藜,如同一个圈儿似的,只要是离他在四丈以内,他伸手一扔,准把人的脖子套上。这宗暗器厉害无比。当初杜颜教给他,是让他带着到山内打猎,用这宗暗器套野兽的,獐子、鹿啦,套上就跑不了。
当下他往外掏这个,岑彭可就真急了,想着用镖打他的老虎马,把马打坏了,岑彭就可扬长而去。当下嗖的一声,岑彭镖出手啦,杜茂的锁虎口亦抖出来了。正在此时,就听见老远有人喊叫:“你们俩真叫胆大,在这里胡闹起来啦,都给我回去!”杜茂听声音,是他爹来了,赶紧往回一拉,把暗器拉回来了;岑彭的镖可弄不回来,哗啦落在地上。岑彭望见杜颜,真是万分难过。杜颜还要借着这个劲儿把两个人唤回家去,再劝劝岑彭。谁想岑彭拍马往西,飞亦相似,竟自走去。他这一走,真把杜颜给气着了,叫杜茂回家去。杜茂下马,把岑彭的镖拾起来,说:“走就走,我成了,人家不听你的话,人家走啦!你白疼他啦,当初净说他好,时常地打我,往后你疼我吧。”他说这些话出来,惹得杜颜啼笑皆非。
当下父子二人回至村中,门前下马,杜升正不放心呢,见他父子二人回来,赶紧把马接将过来。这父子二人到了大厅之内,杜颜还是有气,怒犹未息;杜茂坐下,还是大吃大喝。杜颜一看,这倒不错,这小子是生气干生气的,吃饭干吃饭的。世上颇有像杜茂的秉性之人,凡是这种人,向来不生病,倒能延年益寿,较比用人参、何首乌强得多多。像如今的新人物们、新青年们,成天价净犯黄金美人的迷梦,不是得了权刮铲地皮,便是失恋自杀,他们亦不知到了何日才能觉悟。
闲话休提,却说杜颜派家人去到各村,把自己的徒弟全都找来。次日早晨,来了足有七十多个。杜颜把这些徒弟叫至面前,向他们说道:“我如今把你们找了来,非为别事,是有心把你们带了走,去到汉营投军。现在汉太子殿下刘秀,他的人马已然打到了棘阳关,他不是妖人刘秀,实是汉高祖九世玄孙,孝平皇帝之后。如今他兴师讨贼,名正言顺,终须成事。你们有我所教的武功,同我到汉营,将来在两军阵前立下汗马功劳,灭莽之后,披蟒横玉,又封妻荫子,与国同休,共享富贵。你们愿意去不愿意去的都回家,有父母的和老人家商量商量,没有父母的可以向长辈商议商议。如不能去呀,你们就不用再来了;凡是跟家中父母商议好啦,愿意去的,明日头吃早饭的时候,各带随身的物件,到我家来,正午一同起身。”当下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愿意跟师父去到汉营投军的,听师父说得跟父母商议好了,方能前往,全都回家商量去了。这些人到家中一商量,可就糟了,不少老人亦怕刘秀成不了事,被王莽打败了,得不着功名倒不要紧,再把家属连累在内,全不敢叫去,只有三十二个是奉父母之命,跟杜颜去的。
到了次日辰时,这三十二个人各带了手使的军器,有马的骑马,没有马的地下走,齐至杜宅。杜颜正然命家人收拾马匹军器,众徒弟来至,见了杜颜,说明奉父母之命,同师父去投军。杜颜见七八十个徒弟只有三十二个愿意去的,倒不扫兴,很是喜欢的,杜颜嘱咐家人照料家务。尚未说完,忽听村内仓啷啷一阵锣响,杜颜不知村中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,带了众门徒抄起军器往外遘奔。来至村中一看,合村之人全都聚在一处,各持棍棒刀枪。杜颜问道:“你们有什么事,如此忙乱?”村人齐说:“杜老员外,有夷丘山的山大王率领喽兵来抢咱们,离这里不远啦。”杜颜听罢,冲冲大怒,暗道:好个夷丘山的强盗,敢来抢我牛庄。我杜颜不在这里便罢,既在这里,我就应当保护四邻,把贼人杀退,叫你们知道知道我杜颜的厉害。当下杜颜向村中人说道:“你们不用害怕,如若贼人来到,老夫将贼杀退,叫贼人从此不敢藐视我牛庄。”家人将马匹牵过来,杜颜父子与众徒弟上马的上马,步下的相随,各拿利刃,与村人出了村头。
往东观看,见从正东来了一支人马,刀枪如麦穗,剑戟似麻林,约有数千之众,高挑大旗,旗上绣着“夷丘山”三个大字,来的正是夷丘山的喽啰兵。前有八个寨主率众引路,后边有个寨主督催着喽啰兵前进。杜颜与众人一看,这位寨主长得凶似瘟神,猛似太岁,面如蓝靛,发似朱砂,青铜盔甲,豆青战袍,坐下马,掌中擎着一口三停刀,威风凛凛,杀气腾腾。杜颜见了此人,认识于他,此人是关津渡口画影图形捉拿的马武。
书中暗表,这马武在长安大闹武科场,会英楼题反诗,王莽降旨悬出重赏,天下关津渡口、各郡各县,画影图形,捉拿他马武。马武把他的家属隐藏在亲戚家中,他听说夷丘山的寨主不错,就到了夷丘山入伙,当了十寨主,坐了第十把金交椅。马武与九寨主王伦意气相投,结为生死之交。他在夷丘山招兵买马,积草屯粮,养成势力,等着刘秀兴兵的时候,好率众下山,扶保大汉,恢复江山社稷,共灭王莽。前文书刘秀二入鬼神庄的时候,姚期叫刘秀到夷丘山请王伦,刘秀到夷丘山没见着马武,亦是活该见不着,马武没在山中。自王伦下山之后,马武方行归山。马武到了山中不见王伦,向朱鲔、胡殷等八个人问他哪里去了,朱鲔、胡殷等说:“王伦叫刘秀请下山去,和岑彭打仗去了。”马武向八个人仔细一问,才知道岑彭杀得刘秀合营的汉将闭门不战,气得马武哇呀呀怪叫如雷,当时就要下山,去和岑彭决一胜负,见个高低。忽然转想:那九寨主王伦,要凭坐下马掌中枪,绝不能败给岑彭。要赢岑彭,亦算不了什么,王伦足可以成啦,我又何必下山去夺他的功劳。马武虽然不下夷丘山了,他派喽兵到棘阳关去打探,王伦与岑彭决战,输赢胜败如何。喽兵去了几天,回山报告:“王伦用枪挑了岑彭的头盔,后来王伦贪功心盛,追至棘阳关的瓮城内,被岑彭埋伏的弓箭手乱箭射伤了,几乎丧命。”马武大怒,要下山去找岑彭拼个强存弱死,真在假亡,给王伦报乱箭之仇。马武把朱鲔、胡殷、何仁、何义、陈平、曹宣、王凤、王匡八个人请至大厅之内,向八个人劝说:“占山为王,落草为寇,绝不是久长之事。如今汉太子刘秀兴师讨贼,名正言顺,不久必然成事。我们乘他正在用人之际,何不一同下山,前往汉营当差,立下功劳,将来可以有功名富贵。”这八个人本不愿意投奔刘秀,他们惧怕马武,比怕那王伦还怕得厉害,马武说什么,就是什么。当时把颍阳王下书的事儿隐瞒了,不敢向马武说啦。八个人就依从马武之言,一同下山,前往汉营去投效。马武只留了不多喽兵守夷丘山的山寨,其余的有多少算多少,同着朱鲔、胡殷等都带下山来。他们九个带着几千喽兵走在乡间,黎民百姓知道什么,可不是担惊受怕么?马武率领喽兵遘奔棘阳关,这天路过牛庄,村人自惊,敲锣聚众,把杜家师徒父子亦都惊动出来。直到马武督队走过去,安然无事啦,村民才各自散去。
杜颜回至家中,把家务嘱咐好了,留老管家杜升照料家务,父子二人带领众门徒离了杜家堡,赶奔刘秀大营。数十里路,当日可到。这几十个人来至汉营,营门小校拦住了,问道:“你们都是干什么的?”杜颜下马,过来说道:“在下叫杜颜,曾在汉哀帝、孝平皇帝驾前称过臣。如今听说汉太子兴兵讨贼,带着我儿子杜茂与众徒弟前来投军,愿意为国家出力报效,请你给往里通报一声。”营门小校说:“请你等候,我去给你回禀。”小校进营回报。来至帐内,刘秀与邓禹、马成正然商议军国大事,小校回报道:“元帅,营门外现有汉之老臣杜颜,带着他儿子与三十几名徒弟前来投军。”刘秀大悦,向邓禹说道:“卿家,这杜颜在先帝生前曾为信都关守将,听他因王莽篡位,辞官不做,回家为民。如今他来投军,真忠臣也,元帅赏给他个面子才好。”邓禹立刻吩咐:“擂鼓升帐。”中军帐内聚将鼓一响,将士儿郎齐至帐内伺候元帅。邓禹、刘秀落了座,中军传令:“有请杜颜父子进帐。”
帅令传至营门外,杜颜命徒弟在营外等候,带领杜茂进营,穿过辕门到宝帐内,跪倒施礼:“参见千岁,拜见元帅。”施礼完毕,刘秀用手往起相搀,杜颜说明前来投军,为国出力之事。邓禹说:“你父子有此忠良报国之心,留在帐下,待有机会立下功劳,再为保你父子实授官爵。”杜颜父子又拜元帅。元帅又把杜颜的徒弟们唤至帐内,一一问过名姓,花名册上全都记上名,然后给他们父子师徒安排住处,众将给刘秀道喜。千军万马容易得,一员大将最难求。如今得了杜颜这些武将,焉能不给刘秀贺喜呀?元帅要退帐啦,杜颜给刘秀跪下,磕头请罪。刘秀问道:“卿有何罪?”杜颜说:“臣有家教不严之罪。”刘秀问道:“莫非卿家之子不肖么?”杜颜说:“不是,是我外甥不服训教。”刘秀说:“你外甥不服训教,那是你的亲戚,他不好可以远之。”杜颜说:“不是,臣的外甥是逆臣岑彭。他自幼丧父,即由老臣抚养,先学文后习武,不意他把文武艺学成之后,在逆臣王莽开科取士之时,他背着我姐弟二人私逃,贪图王莽富贵,到长安城得中功名,王莽用他为棘阳关的守将。千岁来至,不知弃暗投明,扶保大汉,恢复疆土,他岑彭仗着武艺高强,抗拒汉兵。这岑彭不明顺逆,阻止义师,皆老臣之罪也。”刘秀说:“老卿家,要论岑彭不明顺逆,抗拒汉兵,应有灭门之罪。孤念汝素有忠义之心,罪归岑彭本人,与你无干。”杜颜磕头谢恩,又向邓大帅说道:“元帅,那岑彭此时虽把棘阳关失了,他逃走啦,必见王莽前去搬兵,望元帅加意防范。”大帅说:“本帅知道了。”然后退帐。自此杜颜、杜茂师徒父子便在汉营当差,这且不表。
却说岑彭自从与杜茂动手,他乘杜颜阻止杜茂之际,纵马逃走。他把马放开,如同风驰电掣一般,往长安而去。他的马匹脚力很好,每日能行四百多里,这半天的工夫,他走到宝丰县地方。正往前走,忽听见一阵金鼓之声,他顺声音找到了一看,有座大营,营前排列着五千大队,遍打黄旗,刀枪密排,旌旗飘摆,军容严整。岑彭见这支人马是王莽的兵将,把心放下。他正观看这些兵将,忽听有人向自己喊叫道:“那边是岑贤弟吗?”岑彭顺声音一看,在宝蓝缎色大纛旗下有一员大将,面似熟蟹盖,头大项短,腰圆背厚,约有二十多岁,不足三十。一身青铜甲,蓝缎色战袍,四杆蓝缎色护背旗,肋下佩剑,坐下一匹青鬃马。岑彭认识叫他的这员大将,此人是王莽驾前三齐王苏献的侄儿,名叫苏虎,现在昆阳王麾下调遣,官拜舞阳侯之爵。如今他奉昆阳王之命,带着一万人马屯扎在宝丰县。今天正在营外操演人马,忽见有一员将通身甲胄,乘马而至。这两个人在长安城曾见过数次面的,又系口盟弟兄,焉能不认识呀?他见是岑彭,很是纳闷儿,不知道他一个人因何而至,忙着呼唤:“岑贤弟。”
岑彭见是苏虎,催坐骑来至他的马前,二人下马,彼此施礼。苏虎问道:“贤弟,你不在棘阳关,怎么来在这里呢?”岑彭遂把棘阳失守,马成献关归汉的事情向他说明。苏虎大惊,妖人刘秀如此猖獗,这还了得,问岑彭道:“兄弟,你意欲何往呢?”岑彭道:“我要奔长安,回朝搬兵。”苏虎道:“长安城兄弟你可去不得。”岑彭问道:“怎么去不得呢?”苏虎说:“你是外任的官员,非得有旨召见,你才能入朝面君哪。如今你要到了长安城,地面官人一定捉拿于你,说是失城之将潜逃入都,御史们再递折本参你失城潜逃之罪,到那时触动君王恼怒,你的性命就怕难保。”岑彭说:“小弟早知如此,我不如把命扔在阵前。我要死在阵前,倒落个忠臣之名;若是死在长安,落个罪臣而亡,有辱岑某之名。”言罢,嗟叹不止。苏虎见他为难,说:“兄弟,请你到营内歇息歇息,有什么话营内细说。”于是苏虎传令收兵回营。兵将们遵令,同至营内,各归汛地。
苏虎、岑彭二人到了帐内,有人伺候岑彭净面掸尘,然后酒饭摆上,二人吃酒谈心。苏虎见岑彭不大高兴,向他劝解道:“兄弟,你不必难过,今天你在我这里歇息一夜,明天我把我的兵将借给你,我还帮助你去取棘阳关,还不成吗?把棘阳关恢复过来,两全其美;如若打不回棘阳关,损兵折将打了败仗,愚兄亦有调兵之罪,谁让咱们哥儿俩交在这步了呢。”岑彭说:“若能如此,小弟便感恩匪浅。”苏虎说:“兄弟,你不用客气,这事儿虽顾全私交,打败了妖人刘秀,与国家亦算出力,这是公私两尽的事儿,算不了什么。你喝酒吧。”岑彭听苏虎愿把所部万数儿郎借给自己恢复棘阳关,便觉心中坦然多啦。二人吃了个酒足饭饱,这才撤去残席。二人说了会儿话,二更以后各自安歇。到了次日早晨,早早地起来,苏虎就传下令来,拔营起寨,进兵棘阳关。于是这一万大队人马往棘阳关而来。
这天大队人马走着离棘阳关相差不远啦,忽见对面来了一支人马,遍打红旗。岑彭向苏虎说:“妖人刘秀的人马来了。”苏虎吩咐:“列阵以待。”炮声一响,一万大队的阵势列开,苏虎在大纛旗下勒马停刀,与岑彭压住了阵脚。汉兵已然来至,一声炮响,两杆绿缎门旗往左右一分,五千汉兵如同二龙出水,冲出来列得一字队。闹龙纛旗之下刘秀、帅纛旗下邓禹,君臣二人压住了全军人马,一干诸战将如同众星捧月一般,拥护着元帅。两军人马的阵势列开了,岑彭此时是豁出这条性命不要啦,要与汉营将帅分个强存弱死,真在假亡。常言说:一人拼命,万夫难当。何况他有状元之勇哪。
当下岑彭催马直奔阵前,往汉兵队内喊喝声音叫战。此时老将杜颜与杜茂正在汉军队内,见岑彭人似欢龙,马如活虎,耀武扬威叫战,这父子二人不由得气往上撞。杜茂向元帅说:“俺杜茂愿往阵前与岑彭决战。”邓元帅说:“你勿用着忙,自有人去杀他。”杜茂见元帅不准出马,直冲阵运气,亦是无法。大帅叫声:“邳彤听令。”邳彤说:“在。”大帅吩咐道:“你去到阵前,与岑彭一战。”邳彤拍马直临阵前。二人打过仗,对过敌,谁亦认识谁,更不答话,刀枪并举,杀在一处。两个人的武艺,都是肩上肩下的能为,难分高低,二马盘旋,杀在一处。两军队内战鼓齐鸣,兵丁呐喊声音叫战。二人杀了十数个回合,不见输赢,怒恼了王伦,手持皂缨枪,到了阵前,要把邳彤换回去,他和岑彭要杀个强存弱死,真在假亡。偏是苏虎错会了意,他恐怕王伦、邳彤俩打一个,他催马摆刀直奔王伦,二人互通姓名,刀来枪去,枪去刀来,四个人在疆场上杀成两对,如同走马灯相仿,十六个马蹄把土扬起多高来。
他四个人在这里拼命死战,西边不远有个树林子,那树林子里面有人一声喊嚷,好似半悬空中打个霹雳一般,说:“岑彭小儿,休逞刚强!”跑出一匹马,马上这人,长得凶若瘟神,猛似太岁,一身青铜盔甲,豆青战袍,胯下一匹青煞兽,掌中一口三停锯齿飞镰刀。刘秀用手一指他,向将士儿郎说:“你们快看,这是孤家的马皇兄,五瘟神马武马子章。”汉军将士儿郎听刘秀说来的这是马武,全都把目光集中,向马武观看。这马武人急马快,如同风驰电掣一般,大声喊嚷:“岑彭,俺胡阳马武来取尔项上的人头!”苏虎见马武来势凶猛,舍了王伦,摆刀向马武便砍,马武用刀一扇,苏虎往回撤刀之际,被马武一刀将他砍于马下。汉军中上至元帅,下至士卒,见马武与苏虎一合未定,苏虎便尸横马下,无不惊服。马武又奔岑彭,王伦将邳彤唤回,看他俩胜负如何。
书中暗表,这马武自从由夷丘山将朱鲔、胡殷、何仁、何义、陈本、曹宣、王凤、王匡带下山来,遘奔棘阳。未至棘阳,就得着报告,岑彭将棘阳关失守,只落得匹马单刀逃走。马武听岑彭落个丢关逃走,心中虽然痛快,可是他想拿住岑彭之功给朱鲔八个人,好叫他们改邪归正,弃暗投明。现在到了棘阳无功可立,他不免又大失所望,心中一不高兴,在中途路上安了营寨。马武派喽兵打探莽军动静,有了机会,再为立功。如今岑彭、苏虎率兵杀来,喽兵探明,回禀马武,马武遂带了朱鲔、胡殷等人赶奔前来,隔着树林就听见了喊杀之声。马武同着八家寨主进了树林之中,暗地里窥视阵前杀得谁输谁赢。他在树林往前边一看,见岑彭与邳彤正然厮杀,马武觉着他在武科场曾与岑彭比试过的,岑彭绝不是自己的对手。此时不动手便罢,动起手来准能赢得了他。及至仔细一看,岑彭与邳彤动手,使出来的招数,比当初的武艺大有进步,暗想:对了,当初岑彭是个练把式的,没有和人真杀实砍过,没见过大敌;如今的岑彭,武艺是武艺,经验亦有啦,阅历亦有啦,怎会不比当初强呢?我马武少时出马,未必能赢了他;若不出马,一定被八家寨主藐视于我。哎呀,身为武夫,不到大战场不成名,不到大战场不倾生,我何必前思后想,倒要看岑彭能成,还是我马武成。
马武心中决定了主意,这才喊嚷,出得林去,未定一合,先斩了苏虎,后与岑彭双刀并举,杀成一团。马武施展平生所能,要杀了岑彭,立威建功;岑彭也仗着自己的能为,要杀了马武,出出胸中的恶气。这两个大将在疆场决战,直把两军阵内的兵将全都看得出了神啦。马武见十数个回合未能取胜,心中佩服岑彭的武艺;岑彭因为十数合没赢了马武,心中着急。忽见刘秀单人独马立于阵前,观看他二人冲杀,身旁左右无人保驾,岑彭心中暗想:要杀马武是不容易,若是去杀刘秀,管保刀到,人头就要落地。我此时把刘秀一杀,回到长安见了王莽,有杀刘秀之功,足可以折去丢关之罪。岑彭想罢,拍马直奔刘秀,喊嚷一声:“妖人哪里走!”刘秀见岑彭扑奔自己而来,吓得圈马就跑。岑彭催马如飞,在后追赶。马武忽见岑彭舍了自己,心中还纳闷儿呢:他如何不战而走哪?及至见岑彭扑奔刘秀,马武大惊,催马在后,大呼大喊:“岑彭鼠辈,尔往哪里走!”刘秀慌不择路,没回队内,往东南跑去。岑彭追刘秀,马武在后追赶岑彭。
这三个人往东南正跑着,忽见从东南来了一辆棚车,刘秀催马往车后便跑,将绕至车后,岑彭的马就追至车前。车上的车把式将车停住了,将车帘儿一掀,车内有人冲岑彭大喝一声:“岑彭休得无礼!”岑彭往车内不看便罢,往车内一看,坐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,不是别人,正是自己的生身之母,吓得他忙把坐骑勒住,甩镫离鞍下了马,仓啷啷,大刀撒手扔在地上,用手一撩鱼褟尾,屈膝跪倒。
阅者不要疑问,马武在后头追赶他,岑彭见了他母亲下马施礼,他不怕马武杀他吗?其实岑彭他本人比谁亦不傻,后边有人追着杀他他亦知道,不过是岑彭这时候不能顾全生命,见了他娘应该如此。这套书有三个孝子,头一个是姚期,二个是岑彭,三个是吴汉;还有三个贤母,头一个是姚期的母亲,二个是岑彭的母亲,三个是吴汉的母亲。姚期孝母之事,前文书已经表过。就以姚母说吧,那个老太太能够懂得大义纲常,叫她儿子舍孝全忠,较比西汉的陵母、列国的专母,不在以下,可算是个贤母。如无贤母,不能有孝子。孟子虽好,亦是受贤母的教训才能成为圣人。我大汉民族在中国有数千年的历史,其中最有价值的就是圣贤,以至忠臣孝子、义夫节妇、侠客义士等都是圣贤。这岑母杜氏,自从岑彭不辞而别,就很恨他儿子,不该贪图富贵,去到长安赶考。后来岑彭得了状元,为棘阳关的守将,杜老夫人因为她儿子不明大义,不知择主而事,扶保王莽,吃王莽的俸禄,几乎气死。老太太不等岑彭来接,就向家人说:“好啦,自己养儿,家教不严,才有这事,很对不起自己的娘家兄弟。”另找了个住处,搬家一走。老太太走后,把杜颜急坏了,派人各处找寻,亦没把岑母找着,杜颜急出一场大病来。杜颜正在家中养病,调治的时候,岑彭就上任了。岑彭拜见杜颜,别说他舅舅有病,就是没病亦不能见他呀。直到岑彭与刘秀的汉兵开了仗的时候,杜颜的病才好了,亦把岑母找着啦。杜颜要把岑母接至家中,岑母不愿来,杜颜便时常叫杜茂去看望。岑母的心意是怕有人禀报刘秀,岑彭的武艺是跟杜颜学的,到那时准把杜颜的人格给淹了。老太太要到刘秀大营面见汉太子请罪,把杜颜的好处都表明白了,然后自己一死,叫岑彭落个不孝之名,看他在天地之间还能存身不。故此,岑母怀中带了一把尖刀,叫家人到杜颜的家中套了车来,老太太乘坐棚车遘奔汉营而来。
正赶上岑彭、苏虎与汉军打着仗哪,那杜茂年岁不大,目力最好,他一回头就望见他们家的车来了,告诉杜颜道:“爹爹,咱们的车干嘛来了?”杜颜说:“不好,你姑姑来了!”邓大帅为人机警,怕这岑彭从阵前逃走,将来是大汉朝的劲敌,料着杜颜姐弟情义那么好,这岑母定是贤德之人,悄悄地向刘秀说明,叫刘秀引诱岑彭到那车前,看他怎样。刘秀才出了大队,在阵前观战。岑彭亦是糊涂,要没有别的意思,那刘秀焉能在险地待着?真是聪明一世,朦胧一时,他想要追杀刘秀,才被刘秀引至车前。
岑彭的母亲一掀车帘,见头里跑的马上之人是一身的王服,料着这人必是刘秀,后边追赶刘秀的正是岑彭。岑母大怒,喊嚷一声:“岑彭,老身在此,你还敢无礼!”岑彭勒马一看是自己的生身之母,他不顾后边有马武杀他,翻身离鞍下了马,把刀亦扔在地上,跪倒磕头,口称:“不孝孩儿岑彭拜见娘亲。”此时他心中想着,自从赶考直到如今,快到两年啦,没在娘面前尽孝,又不知道娘哪里去了,这可见着娘啦!鼻子尖儿发酸,两眼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。岑彭这阵儿难受,不亚如万把钢刀插于肺腑,真是至亲者莫过母子。妇女们对自己的儿子那种慈爱的心理,是笔下形容不尽的。世上的人要到了有大灾大难的时候,那是娘啊,妈啊,喊叫不休,足见人人都知道,真疼爱自己的、爱护自己的,就是生身之母啦。阅者如不相信,你慢慢地访查,绝没有人在灾难之中喊叫:“爸爸呀,爸爸呀。”
却说这马武忽见岑彭到了车前下马扔刀,跪在地上,这要是过去把岑彭一刀劈为两半,够多容易啊。马武手持大刀,人急马快,来至岑彭背后,听见岑彭正说:“不孝孩儿岑彭拜见娘亲。”马武才知道他们是母子。马武心中暗想:我看看他岑彭是个孝子不是。如若是个孝子便罢,倘若是个逆子,俺马武就杀了他岑彭。如若岑母无儿,我马武替他岑彭奉养岑母。不表马武在后边观看他母子的事情,单表岑母向岑彭问道:“你岑彭为什么不向老身禀明,竟敢背着你舅舅私奔长安,前去赶考呢?”岑彭说:“娘啊,孩儿是一时糊涂,受人愚弄,才去赶的考。”老太太说:“你错保王莽还不算,汉太子殿下兴师讨伐,大兵来至棘阳关,你不知弃暗投明,献关投降,还敢抗拒仁义之师,与汉营兵将苦苦作对,是何道理?”当下老太太责他无理,一句一句的,说得岑彭闭口无言,低头不语。然后老太太说:“岑彭,老身吩咐你,你可听吗?”说着话,从怀中取出尖刀来,拿在手中。老太太的心意,如若岑彭不依从自己,便用尖刀自刎。吓得岑彭忙道:“请娘吩咐,孩儿无不听从。”老太太说:“你先到汉太子千岁马前领刑,如若汉太子殿下说你扶保王莽与汉作对,要杀你哪,你就低头受诛;如若汉太子殿下能够赦你无罪,你就跪在马前投降,给千岁报效。”岑彭说声:“遵命。”
岑彭立刻站起身形,来至刘秀的马前,跪倒磕头,口称:“罪臣岑彭奉母命前来领罪,臣有附莽抗拒之罪,情愿领刑受诛,望千岁治我之罪。”刘秀甩镫离鞍下了马,用手往起相搀,岑彭不敢起来。刘秀说:“孤家看在贤母的分上赦你无罪。”岑彭磕头谢恩,又道:“岑彭蒙千岁赦我无罪,遵母命在汉营当差出力报效,望千岁施恩收留录用。”刘秀说:“孤家带你回营,命邓大帅收留于你。”岑彭叩头谢恩,然后站起身形,在旁侍立。岑母亦下了车啦,来至刘秀面前,口称:“岑门杜氏拜见千岁。”刘秀作揖还礼,道:“贤母免礼,孤不敢受礼。”老太太说:“我儿岑彭年幼无知,抗拒义师,论罪当斩,蒙千岁之恩赦免无罪,并留在麾下录用,此恩此德,无以为报。”当面又给刘秀磕了三个头,方才站起身来。
马武见岑彭听从他母亲之命投降了大汉,心中大悦,挂刀下了马,来至刘秀面前,说声:“俺马武拜见千岁。”刘秀还礼,用手搀起,说:“马皇兄,自从菩提岗一别,今日方才相逢,卿家你从何处至此?”马武说:“俺由夷丘山而来。”刘秀问道:“你在夷丘山做什么来呢?”马武说:“因为老儿王莽和俺作对,天下关津渡口、各郡各县画影图形,严令苦苦地捉拿于俺,俺到了夷丘山坐了第十把金交椅,当上寨主了。”刘秀说:“唉,孤家到夷丘山去请王伦的时候,见众位寨主打手势说十寨主、十寨主,孤家不知你是十寨主。如若知道是你呀,孤家早把你请下山来。你这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?”马武说:“不是。俺听说王伦受了箭伤,俺带了朱鲔、胡殷等率领三千喽兵下了夷丘山,本想与岑彭决战,没想到他岑彭将棘阳关失守逃去,俺因无功可立,未到营中拜见千岁,在这东边安营下寨。今天听说岑彭来了,俺特来给千岁出力。”刘秀点了点头,道:“足见马皇兄有忠于孤家之心了,孤家得给你二人引见引见。”马武说:“不用引见,我早就认识他,他叫岑彭,我叫马武。”刘秀说:“如今岑彭已然扶保孤家,你二人可以尽弃前嫌,同心协力,为孤家恢复疆土。你们两个人对施一礼,谁亦不准怀恨谁,从此以后还得多亲多近。”当下岑彭、马武有刘秀的话,便彼此对施一礼。马武又过来向岑母施礼拜见,他很是敬重老太太。
君臣们净顾了说话啦,两国的人马早就冲杀在一处了。王莽的这万数儿郎锐气已尽,主将又阵亡于此,军心已乱,不战自溃。何况汉兵冲杀过来,一路大杀大砍,只杀得莽军东倒西歪,横躺竖卧,尸横遍野,血水成河,溃散而逃。邓大帅追杀了一阵,然后回兵。马武保着刘秀到了大队之前,说明了岑彭归降之事,大帅甚为喜悦。马武给大帅行完了礼,岑母带着岑彭来至元帅马前,母子二人给元帅施礼。岑母叫岑彭给一干诸将赔礼,然后岑彭见了他舅舅,磕头赔礼。当下杜颜见岑彭降了大汉,心中非常痛快,舅舅外甥亦就和好如初。于是大帅派人先将岑母护送回家,然后大队人马回归大营,鞭敲金镫响,齐唱凯歌还。到了营内,杀牛宰羊,庆贺大功,马武、姚期、王伦、邳彤等见着了,亲近得了不得。岑彭、杜茂表兄弟亦和好如初。